第三十七章 陶罐里的秋声
秋阳把菜畦晒得暖烘烘的,子木蹲在垄边摘最后一茬秋葵,指尖被豆荚上的细毛蹭得发痒。沙瑞金在廊下翻晒玉米,金黄的颗粒从竹匾里滚出来,落在青砖地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像谁在数着日子。
“王大娘说要腌秋葵干,”子木把豆荚放进竹篮,“说用盐揉过,再晒三天,冬天炖肉最香。”沙瑞金回头时,阳光正落在他耳后,把那缕早白的头发染成浅金:“再留些嫩的,今晚清炒,配新米熬的粥。”
傍晚收拾屋子时,子木想把母亲留下的那个旧木箱挪到墙角,箱底却“咔嗒”一声磕在砖地上,像是空的。她蹲下来掀开箱盖,除了几件旧棉衣,竟在箱底摸到个圆滚滚的东西——是只青灰色的陶罐,罐口用红布封着,布角都褪成了浅粉。
“这是什么?”沙瑞金凑过来,帮她把陶罐捧出来。罐子沉甸甸的,摇一摇,里面发出细碎的响动,像有干燥的叶片在滚动。红布解开时,一股陈旧的草木香漫出来,混着点淡淡的墨味,像晒了多年的旧书。
罐子里装着半罐干枯的植物碎屑,还有一叠叠得整整齐齐的毛边纸,上面是母亲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认真。子木抽出最上面一张,是用铅笔写的,纸边都脆了:“三月廿三,采茵陈,晒于南窗下,李婶说治黄疸最灵……”
原来是母亲的药草记。一张一张翻下去,纸页上记着年份,从二十年前到去年冬天,密密麻麻写着每种草药的采制时间、用法,旁边还画着歪扭的草图:蒲公英的绒毛画得像团棉花,薄荷的叶子上点着几点淡绿,最末一页夹着片干枯的紫色花瓣,边缘都卷成了细条。
“这是紫苏花,”沙瑞金认出那花瓣,“母亲去年秋天还在院角种过,说泡水能安神。”子木的指尖抚过纸页上的墨迹,忽然在其中一张里看到个熟悉的名字——“小宝”。
“民国三十七年秋,小宝发疹子,用金银花藤煮水擦身,三日即愈。”下面还画着个小小的笑脸,旁边注着“王大嫂家的胖小子”。子木忽然想起王大娘总说,她的丈夫年轻时也叫小宝,算起来,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正看得入神,院外传来王大娘的声音,带着急慌:“子木在家不?小宝烧得厉害,村里的大夫说要找些陈艾来,我家的都用完了……”
子木心里一动,赶紧在罐子里翻找。果然在底层摸到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些灰绿色的艾绒,摸起来像揉碎的棉絮,带着陈香。“大娘,这个能用吗?”她举着油纸包跑出去,王大娘接过一闻,眼圈就红了:“就是这个!你娘当年给我家老小宝退烧,用的就是这个!”
沙瑞金已经找好了陶罐,把艾绒点燃,让烟气在屋里慢慢绕。王大娘抱着孙子坐在炕边,小宝的小脸烧得通红,嘴里哼哼着要吃桑葚酱。子木赶紧去厨房,从罐子里舀出两勺酱,用温水调开,一点点喂给他。
“你娘啊,心细得很,”王大娘看着艾烟袅袅,忽然叹道,“那年头缺医少药,她就自己学着认草药,谁家孩子生了病,她都往地里跑。你看这院子里的菜畦,原先就是她的药圃呢。”
子木这才明白,母亲临走时带的菠菜籽,或许不只是菜种。她回到屋里,又翻开母亲的药草记,果然在最后几页看到新的字迹,是今年春天写的:“菠菜根须煮水,能利肠胃,子木胃弱,该多种些……”纸页边缘还有几滴晕开的墨迹,像是谁不小心滴了泪。
后半夜,小宝的烧渐渐退了。王大娘要把艾绒钱留下,子木死活不肯:“这是我娘留下的,能派上用场,她肯定高兴。”送王大娘出门时,见秋露打湿了菜畦,沙瑞金正拿着竹竿,把搭在白菜上的塑料布支得更高些。
“这几棵白菜得罩好,”他对子木说,“预报说明天有霜。”月光落在他肩头,把药草记的影子投在墙上,母亲的字迹在光影里轻轻晃,像在跟他们说话。
第二天一早,李奶奶挎着竹篮来送新摘的山楂,见子木在晒药草记,凑过来看:“这不是你娘的字吗?她当年还教我认过益母草呢。”她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画的,就是野菊花,晒干了装枕头,睡得香。”
正说着,前院的张大爷扛着梯子过来,梯子上绑着捆黄澄澄的玉米:“听说小宝好了?我家新掰的玉米,煮几个给孩子补补。”他看见地上的药草记,忽然一拍大腿:“我记起来了!你娘当年还帮我家老婆子治过关节疼,用的就是院角那棵老桑树的皮!”
子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院角果然有棵老桑树,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枝桠都伸到了墙外。她想起春天时,小宝就是在这树上摘的桑葚,那时还不知道,这树竟藏着母亲的善意。
沙瑞金把玉米放进锅里煮,子木则找了个竹筛,把药草记一页页铺开,放在阳光下晒。秋风拂过,纸页轻轻翻动,发出“沙沙”的响,像无数细碎的脚步。李奶奶摘了串红透的山楂,用线穿起来,挂在屋檐下:“等晒成山楂干,泡水喝,酸甜解腻。”
午后,子木忽然想看看那棵老桑树。沙瑞金搬来梯子,她爬上去时,发现树杈间藏着个鸟窝,里面有几只刚出壳的小麻雀,黄嘴丫张得大大的。“轻点,”沙瑞金在下面扶着梯子,“别惊着它们。”
鸟窝旁边的树干上,果然有块树皮被剥过的痕迹,新长的嫩皮呈青绿色。子木想起母亲的药草记里写:“桑白皮,需在秋分后剥取,去皮留白,晒干……”原来母亲当年为了给张大爷的妻子治病,竟在这树上剥了皮,又细心照料着让树慢慢愈合。
下来时,沙瑞金递给她片刚摘的桑叶:“这也能入药,清热的。”子木捏着那片桑叶,边缘的锯齿像细碎的牙齿,叶脉清晰得像母亲写的字。
傍晚煮玉米时,子木往锅里丢了几片新鲜的紫苏叶。沙瑞金问她:“怎么想起加这个?”她低头看着锅里翻滚的白汽:“娘的笔记里说,紫苏能去腥,煮玉米加几片,更香。”
玉米煮熟后,果然带着股清冽的香。子木装了一碗,给王大娘家送去,刚走到门口,就见小宝举着支毛笔,在院里的石板上写字,王大娘在一旁教他:“这是‘谢’字,要记着子木阿姨和沙叔叔……”
子木站在门边,忽然觉得那陶罐里的药草香,母亲的字迹,老桑树上的新皮,还有这院里的一菜一蔬,都像是串起来的线,把过去和现在缝在了一起。秋风吹过,屋檐下的山楂串轻轻摇晃,发出“叮咚”的响,像谁在数着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暖。
沙瑞金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手里捧着那只青灰色的陶罐:“里面的药草还能再晒些,留着慢慢用。”子木接过罐子,沉甸甸的,像是装着整个秋天的阳光。
夜里,两人坐在灯下,把晒干的药草记装订成册。沙瑞金找了根红绳,穿过纸页边缘的小孔,子木则在封面上贴了片新鲜的紫苏叶,想让它慢慢干成标本。
“明天种点麦冬吧,”沙瑞金忽然说,“娘的笔记里说,这草冬天也常绿,能当药材,也能当景致。”子木点头,看着窗外的月光落在菜畦里,白菜的叶子上还沾着霜,却透着股倔强的绿。
她忽然明白,母亲留下的从不是简单的菜籽或药草,而是把日子过成河的法子——哪怕水流平缓,也要在深处藏着暖,在岸边种着希望,让每个走过的人,都能舀起一瓢甜。
秋声渐紧时,子木在院角种了圈麦冬。嫩绿的叶片从土里钻出来,像无数支小箭,指着天空。沙瑞金把那本药草记放在窗台上,阳光好的午后,字里行间的草木香就漫出来,混着新收的玉米香、山楂的酸甜,还有远处田野里飘来的麦秸味,在院子里慢慢酿,像坛永远喝不完的秋酒。
王大娘偶尔会来翻那本药草记,指着某页说:“你娘当年就是这么教我腌萝卜的,加了点花椒叶,脆得很。”李奶奶则在旁边补:“她还说,做人就像种药草,得经得住晒,耐得住寒,才能有股子劲儿,帮衬着旁人。”
子木听着,忽然想起惊蛰那天的雷声,想起菜种破土的脆响,想起桑葚酱熬时的甜香,原来日子从不是孤立的点,而是连起来的线,从母亲的手里,传到她的手里,再借着这院子里的风,吹向更远的地方。
沙瑞金把晾干的艾绒装在布包里,挂在门后。子木则在药草记的最后一页,写下新的字:“秋分到,种麦冬,盼来年,叶常绿。”笔尖划过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在应和着窗外的秋声,也像在续写着未完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