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梧桐叶掠过操场，纪临川拖着行李箱站在明德中学门口时，额角沁出的薄汗正顺着下颌线往下滑。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衬衫，领口系得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眼睛快速扫过公告栏上的分班表，在高二（3）班的名单里找到自己的名字时，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
行李箱的滚轮碾过校门口的减速带，发出轻微的颠簸声。纪临川抬头望了眼教学楼顶的钟楼，时针刚过八点半，早自习的铃声应该已经响过了。他深吸一口气，拎起箱子往教学楼走，皮鞋踩在瓷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在喧闹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
“让让！传球——！”
篮球砸在地面的砰砰声突然炸响在耳边，纪临川下意识侧身，就看见一道橙色身影擦着他的胳膊冲过去。男生穿着校队球衣，后背印着醒目的“7”号，阳光把他的发梢染成金棕色，跃起投篮时露出的腰线在运动服下若隐若现。球空心入网，场边爆发出一阵欢呼，他转身扬起嘴角笑，虎牙在阳光下闪得晃眼，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砸在锁骨凹陷处。
纪临川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他攥紧了行李箱的拉杆，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才勉强压下那点莫名的悸动。
班主任是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姓周，说话时总爱推眼镜。他把纪临川领进教室时，那道橙色身影正趴在最后一排睡觉，校服外套罩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发尾沾着点草屑，大概是刚从操场回来。
“这位是新转来的纪临川同学，大家欢迎。”周老师推了推眼镜，讲台下稀稀拉拉的掌声里，纪临川低着头自我介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大家好，我叫纪临川。”
“纪同学就坐许星野旁边那个空位吧。”周老师指了指最后一排，“许星野，醒醒，你同桌来了。”
外套下的人动了动，慢悠悠掀起一角，露出双带着睡意的桃花眼。那双眼先扫了眼讲台，然后落在纪临川身上，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审视。四目相对的瞬间，纪临川看见他眼里的自己——拘谨、苍白，像株见不到光的植物。
“我叫许星野。”他懒洋洋地说，伸手扯掉头上的外套，露出被压得有些乱的黑发，发间还别着根不知从哪沾来的狗尾巴草。他用指腹蹭掉草屑，冲纪临川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以后就是同桌了，请多指教啊，新同学。”
纪临川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拉开椅子坐下。许星野身上有淡淡的阳光味，混着点洗衣粉的清香，还夹杂着一丝青草的气息，和他身上常年带着的消毒水味格格不入——他母亲是钢琴教师，家里总摆着消毒湿巾，连琴键每天都要擦三遍。
第一节课是数学，纪临川刚把课本摊开，就感觉有人用胳膊肘碰他的桌角。他转头，看见许星野正支着下巴看他，眼里没了睡意，亮得惊人：“你以前哪个学校的？”
“市一中。”纪临川低声回答，笔尖在笔记本上写下日期。
“哦——”许星野拖长了调子，“那可是重点校啊，怎么转来我们这儿了？”
纪临川没接话，只是把笔记本往自己这边挪了挪。他不喜欢谈论家事，尤其是母亲为了离那个“叔叔”远点，才仓促决定转学的事。
许星野见他不想说，也没追问，只是从桌肚里摸出个苹果，用校服袖子擦了擦，“咔哧”咬了一大口，果汁溅在嘴角也不在意，随手用手背抹了抹。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脸上，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像只晒太阳的猫。
纪临川的目光落在他咬过的苹果上，齿痕清晰，带着点水渍。他赶紧移开视线，心脏又开始不合时宜地乱跳。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纪临川正埋头刷物理题，许星野突然凑过来，胳膊肘抵着他的桌面，带起一阵微风：“哎，你知道天文社在哪吗？”
纪临川笔尖一顿，抬眼看他。少年的睫毛很长，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上面，投下一小片阴影，在眼睑下方晃出细碎的光斑。“实验楼顶楼。”他低声说，视线落在对方敞开的领口，能看见一点凸起的锁骨。
“谢了。”许星野冲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放学一起去看看？听说今晚有猎户座流星雨。”
纪临川想说不去，他不习惯和陌生人走太近，更何况是这种看起来和自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可看着许星野亮晶晶的眼睛，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那双眼睛像盛着夏夜的星空，亮得让人无法拒绝。
“……好。”他听见自己说。
许星野眼睛更亮了，像被点燃的星火：“太好了！”
放学铃一响，许星野抓起书包就往外冲，走到门口又回头喊：“纪临川，快点！”
纪临川无奈地摇摇头，背起书包跟上去。
实验楼的楼梯间积着灰，大概很少有人来。许星野一步三级台阶往上冲，白色的运动鞋踩在台阶上，发出噔噔的声响。纪临川跟在后面，听着他轻快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像串跳跃的音符。
顶楼的天文台拉着厚厚的深蓝色窗帘，许星野拉开门时，灰尘在光柱里跳舞。房间中央摆着一台银白色的天文望远镜，三脚架稳稳地扎在地上，旁边散落着几本星图册，封面都被翻得起了毛边。
“哟，星野来了？”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正在调试望远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见他们笑着打招呼，“这位是？”
“我同桌，纪临川。”许星野自然地揽过纪临川的肩膀，把他往前推了推，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渗进来，烫得纪临川脊背发僵。“带他来看看咱们的宝贝。”
“我是社长，林宇。”戴眼镜的男生伸出手，“欢迎来天文社，我们正缺个懂理论的，纪同学看起来像学霸啊。”
纪临川迟疑地握了握他的手：“你好。”
“别站着了，过来看看。”许星野把他拉到望远镜前，手搭在镜筒上调整焦距，侧脸的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看见那颗最亮的星了吗？那是天狼星，大犬座的主星。”他的呼吸带着薄荷糖的甜味，拂过纪临川的耳廓，“传说中，它是猎户座的猎犬变的，永远追随着猎人的脚步。”
纪临川透过镜片望去，那颗星在渐暗的天幕里闪着清冷的光，像块被打磨过的蓝宝石。他忽然想起刚才在操场上看到的许星野，像颗肆意燃烧的恒星，而自己，大概就是被星光偶然照亮的一粒尘埃。
“叮——”许星野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跃着“队长”两个字。他看了眼屏幕，眉头皱了皱：“篮球队训练，我得先走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传单塞给纪临川，纸张边缘都卷了起来，显然揣了很久。“这是天文社的招新表，晚上十点，我在这儿等你看流星雨啊。”
没等纪临川回答，他已经像阵风似的跑了出去，黑色的书包在身后甩动，外套的下摆扫过桌角的星图，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纪临川摊开手心，传单上印着简陋的星空图案，用银色的颜料画了几颗歪歪扭扭的星星。右下角有行用黑色水笔画的字，笔锋张扬，带着点稚气：“望远镜永远给你留着。”
他抬头望向窗外，夕阳正慢慢沉入远处的楼宇，天空被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粉色。天狼星还亮着，像个沉默的坐标，标记着此刻的心动。
纪临川把传单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校服口袋里，指尖能摸到纸张粗糙的纹理。他走到望远镜前，学着许星野的样子调整焦距，镜片里的星空缓缓移动，仿佛整个宇宙都在他的掌心里转动。
他想: 或许，等一等也没关系。
至少，要看看许星野说的流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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