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与共眠

晚自习的铃声刚响过第三遍，窗外突然滚过一声闷雷，震得玻璃窗嗡嗡发颤。纪临川握着笔的手顿了顿，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铅灰色的云层正压得很低，像块吸饱了水的海绵，仿佛下一秒就要砸落下来。

他的目光掠过空着的邻座，许星野一整天都没回教室。早自习时那家伙还扒着桌沿问他借数学笔记，说昨晚看球到凌晨，作业一个字没写，此刻座位却空得刺眼，桌角还扔着半个没吃完的苹果，氧化的果肉泛着浅褐色。

“估计还在篮球队那泡着呢。”前排的女生压低声音议论，“听说下周要打友谊赛，许星野他们加训呢。”

纪临川收回目光，笔尖在物理题上划过，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他摸了摸校服口袋，那张天文社的传单被折成了小小的方块，边角都被体温焐得发潮。猎户座流星雨，许星野说要一起看的。

雨点先是稀疏地砸在窗上，发出“嗒嗒”的轻响，没过十分钟就变成了倾盆之势。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撞在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模糊了窗外的树影，整座教学楼仿佛被装进了密不透风的玻璃罐。

放学铃响起时，走廊里瞬间挤满了人。纪临川抱着书包站在二楼的屋檐下，看着楼下的积水漫过台阶，汇成湍急的小溪。他早上出门时看了天气预报，说全天晴好，此刻只能望着连绵的雨幕皱眉。

“纪临川！”

熟悉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纪临川抬头，看见许星野举着一把黑色大伞从雨里冲过来，橙色的球衣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流畅的肩背线条。他的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水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砸在锁骨处，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没带伞？”许星野跑到他面前，把伞往他这边狠狠倾斜了大半，自己的右肩很快就湿透了，深色的校服像块吸饱了墨的海绵，“要不，我送你回去？”

纪临川愣了愣，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两人之间织成一道透明的帘幕。“不用麻烦了，”他往后退了半步，拉开点距离，“我家不远，跑几步就到。”

“跑什么跑？”许星野不由分说地揽住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衬衫渗进来，烫得纪临川像被火燎了一下，“淋病了怎么办？走了，正好顺道。”

他的力气很大，纪临川挣了一下没挣开，只能被半拉半拽地走进雨里。伞面不大，两人的胳膊肘时不时碰到一起，许星野身上的雨水沾到他的校服上，带来一阵冰凉的湿意，可相触的皮肤却始终是热的。

走到街角的拐角时，突然一阵狂风卷着暴雨扑过来，伞骨“咔”地一声脆响，右侧的伞面瞬间塌了下去。

“操！”许星野低骂一声，干脆把变形的伞扔到路边的垃圾桶里，反手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不由分说地罩在纪临川头上，“快跑！前面有个废弃的报刊亭！”

外套还带着许星野的体温，混着淡淡的阳光味和雨水的清冽，将纪临川的视线笼罩在一片昏暗的橘色里。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许星野抓住手腕往雨里冲——冰凉的雨水瞬间浸透了衬衫，顺着脖颈往下滑，可被许星野攥着的手腕却异常温暖，掌心的薄茧摩挲着他的皮肤，带来一阵奇异的战栗。

报刊亭很小，勉强能容下两个人。许星野反手关上门，狭小的空间里立刻充满了两人粗重的呼吸声。纪临川扯掉头上的外套，看见许星野正抹脸上的雨水，发梢滴下的水珠落在他敞开的领口，顺着锁骨滑进衬衫里，留下一道晶莹的水痕。

“抱歉啊，伞坏掉了。”许星野抹了把脸，露出的笑容有点狼狈，却依旧灿烂，像暴雨里顽强绽放的向日葵，“不过这样好像更刺激，对吧？”

纪临川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两人滴着水的裤脚。报刊亭的角落里堆着些旧报纸，油墨的味道混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许星野弯腰抽出几张相对干净的，铺在积灰的地面上：“坐吧，别着凉了。”

他们并肩坐下，膝盖之间只隔着一拳的距离。雨还在下，密集的雨珠敲打着铁皮屋顶，发出咚咚的声响，像有人在头顶敲鼓。许星野从湿透的运动裤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巧克力，包装纸已经湿了大半，他小心翼翼地剥开，露出深棕色的糖块，递到纪临川面前：“补充点能量。”

纪临川迟疑地接过来，指尖碰到他的，像被电流击中似的猛地缩了缩。巧克力在嘴里慢慢融化，甜腻的味道漫开来，压过了雨水的湿冷，也压下了心底那点莫名的悸动。

“你为什么转学啊？”许星野突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混着雨声有种奇异的温柔。

纪临川的指尖捏着皱巴巴的糖纸，沉默了片刻。“我妈工作调动。”他最终还是说了这句早就编好的谎话。

“这样啊。”许星野没再追问，转头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雨水顺着报刊亭的缝隙渗进来，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其实我挺羡慕你的，”他忽然说，声音低了些，“可以试着换个新环境。”

纪临川抬眼看他，少年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平时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像蒙了层雾。“我爸妈总希望我按他们的路走，”许星野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铁皮壁上的锈迹，“我爸是心外科医生，非要我以后也学医，可我就想打打篮球，看看星星。”

纪临川第一次听到他语气里的落寞，像晴朗的夜空突然飘过一片乌云，遮住了恒星的光芒。他想说点什么，比如“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没资格劝别人。

雨下了很久，直到夜色完全笼罩下来才渐渐变小。许星野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屏幕上的水渍让显示有些模糊：“我家就在附近，步行五分钟，去我家换身衣服吧，总不能湿淋淋地就这样回去。”

纪临川下意识想拒绝，可低头看了看自己滴水的校服，又看了看许星野同样狼狈的样子，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许星野的家在一栋老式居民楼的三楼，没有电梯。楼梯间的声控灯接触不良，许星野跺了跺脚，昏黄的灯光闪了两下就灭了。“别害怕，”他在黑暗里轻笑一声，伸手抓住纪临川的手腕，“跟着我走。”

掌心的温度透过湿冷的皮肤传来，纪临川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他被许星野牵着，一步步踏上吱呀作响的楼梯，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味，混着雨水的清冽，意外地好闻。

打开门的瞬间，纪临川愣住了。房子很大，装修得简洁大气，可客厅里的沙发蒙着防尘布，茶几上落着薄薄一层灰，整间屋子透着种常年没人住的冷清。

“我爸妈不常回来，”许星野把他推进浴室，从衣柜里抱来干净的衣服塞进他怀里，“我爸在医院住的时间比在家长，我妈……她在国外。”他顿了顿，语气轻快了些，“这是我没穿过的，你先换上，我先去隔壁房间找衣服。”

浴室的热水很足，纪临川站在花洒下，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冰凉的身体。许星野的衣服很大，纯棉的白色T恤套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长到盖住了半个屁股，带着阳光晒过的干净味道。

他出来时，许星野已经换了身灰色的家居服，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擦头发。湿漉漉的黑发软趴趴地贴在额头上，少了平时的张扬，多了点居家的温顺。“过来坐。”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我妈今晚值班，我爸估计又在医院，家里没人。”

纪临川走过去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电视开着，播放着无聊的晚间新闻，声音被调得很低，像远处传来的蚊鸣。窗外的雨彻底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清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银辉。

“你困吗？”许星野突然问，手里还拿着毛巾，“今晚估计看不成流星雨了，要不就在我家凑合一晚？”

纪临川猛地抬头看他，眼里满是惊讶。许星野被他看得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别紧张，我睡沙发，你睡我房间。”

最终纪临川还是留了下来。许星野的房间和客厅的冷清截然不同，书桌上摆着个篮球模型，墙上贴着巨大的星空海报，角落的书架上塞满了天文学的书，还有几本篮球杂志露着角。纪临川躺在床上，鼻尖萦绕着许星野的气息，翻来覆去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细长的光影落在地板上。许星野探进头来，声音压得很低：“你没睡着？”

纪临川赶紧闭上眼睛装睡，睫毛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听见脚步声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被子被往上拉了拉，露出的脚踝被轻轻盖住。许星野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感觉到对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然后脚步声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黑暗里，纪临川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厉害。他摸了摸被盖住的脚踝，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

后半夜，纪临川被冻醒了。客厅的空调好像坏了，冷风顺着门缝钻进来。他起身想去关紧房门，却看见沙发上的许星野蜷缩着身体，眉头皱着，像只受了委屈的大型犬，身上只盖了条薄薄的毯子。

纪临川犹豫了一下，转身回房间拿了条厚毛毯，轻轻盖在他身上。就在这时，许星野突然翻了个身，手臂一伸，精准地把他拉进了怀里。

纪临川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许星野的怀抱很温暖，带着淡淡的沐浴露香味。他把脸埋在纪临川的颈窝，呼吸均匀，显然还没醒，大概是在做梦。纪临川僵硬地躺着，能清晰地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敲在胸腔里，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交织在一起，震得耳膜发颤。

过了很久，他慢慢放松下来，小心翼翼地往许星野怀里缩了缩，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黑暗中，他感觉到许星野的手臂收紧了些，把他抱得更紧了，仿佛怕怀里的珍宝跑掉。

窗外的月光静静流淌，透过薄纱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纪临川闭上眼，鼻尖萦绕着许星野的气息，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第一次在陌生的环境里感到了安心。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亲近，像两颗偶然相遇的星，在寂静的宇宙里，共享同一片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