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秋,上海法租界的一栋西式公寓里,五十二岁的沈曼卿对着梳妆镜,缓缓摘下了耳坠。
镜中人眼角已爬满细纹,唯有那双眼,还依稀可见当年名动上海滩的丰采。
她打开一个红木匣子,取出一件用丝绒仔细包裹的物事——那是一把老旧的口琴,琴身的镀铬早已斑驳,却依旧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口琴声,吹的是《夜来香》,调子生涩断续,想必是哪个初学的邻家少年。
沈曼卿的手指微微发抖,口琴从她掌心滑落,撞在大理石梳妆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一声碰响,撞开了记忆的闸门。
十九岁那年,她是大上海百乐门最红的歌女,一副金嗓子,一曲《夜来香》能让满场宾客如痴如醉。
那夜她唱罢下台,班主领来一位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
“曼卿小姐,这位陈先生说有急事找您。”
她打量着他,清瘦面容,眉眼间却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韧劲。
“我不认识什么陈先生。”
“沈小姐,”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我是您弟弟的同学,他有东西托我转交。”
她心头一紧。弟弟半年前北上求学,之后便音信全无。
她将年轻人引到后台僻静处,他这才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
“明远他……加入了我们的队伍,现在很安全。他让我告诉你,他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她盯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眼泪差点落下来,却还是强自镇定:“你们是什么队伍?为何他不来传信?”
年轻人微笑:“一支吹口琴的队伍。”
后来他常来听她唱歌,总是在最角落的位置,点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有时他会带一支口琴,在她休息时吹些曲子给她听,大多是些北方小调,与她平日里唱的流行曲大不相同。
他叫陈怀瑾,北平来的学生,说是读书,眼里却有着比读书人更坚定的东西。
三个月后的一个雨夜,他在后台等她下班。“曼卿,我要离开上海了。”
雨丝斜斜地打在黄包车的篷布上,她握着他的手,第一次感到心慌。
“去哪?”
“北方。”
“做什么?”
“吹口琴。”
他笑了,眼角却无笑意。
她知道他不会只是去吹口琴。
那些日子,报纸上满是战事吃紧的消息,北方的天空早已硝烟弥漫。
“带我走。”她突然说。
他怔住了:“你的舞台在这里。”
“我的舞台在你那里。”她斩钉截铁,一如当年十六岁毅然离家的那个夜晚。
陈怀瑾沉默良久,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口琴,放在她掌心。
“等我回来。等到战争结束,我吹《夜来香》给你听,只吹给你一个人听。”
她没有等到他。
一年后,上海/沦陷,百乐门舞厅挂上了新招牌,穿和/服的女人进进出出。
她拒绝为日/本人唱歌,从此隐姓埋名,在法租界的一所小学教音乐课。
战争结束那年,她四处打听他的消息。
最终等来的,是他的一位战友。
“怀瑾他三年前就在徐州牺牲了。他带队突围时,为了救几个孩子……”
战友交给她一个铁盒,里面是她的照片,和一封未写完的信。
“曼卿,今夜月明星稀,忽然想起那年上海雨夜,若得平安归来,必当……”
信到此戛然而止。
后来她才知道,他那夜来找她,本是奉命撤离,却因为她一句“带我走”,险些耽误了行程。他在最后一刻选择将她留在相对安全的上海,自己奔赴战场。
五十四年过去,她始终未嫁。
学生们只知道这位沈老师珍爱一把旧口琴,却不知它为何从不被吹响。
窗外,少年的口琴声早已停止。沈曼卿弯腰拾起地上的口琴,轻轻抚摸那些斑驳的痕迹。
终于,她将口琴缓缓送到唇边。
《夜来香》的旋律流淌出来,生涩,断续,如同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年轻人,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三岁。
一曲终了,泪已湿衣襟。
“怀瑾,”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轻声说,“我等你到白发苍苍,你可认得了?”
窗外秋风乍起,卷落一地黄叶,仿佛是谁无声的叹息。
(《旧人无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