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的余韵仍在喉咙深处灼烧,干呕带来的生理性泪水模糊了阿箬的视线——虽然在这绝对的黑暗中,模糊与否并无分别。她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石壁,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剥了壳的软体动物,脆弱地暴露在无形的审视之下。方才那转瞬即逝的“存在感”,如同淬毒的冰针,深深扎进了她的意识深处,让她每一个毛孔都在恐惧中战栗。
太子萧彻!他就在那里!在暗格开启的刹那,他或许就站在门外那片她无法触及的阴影里,又或许是通过某种隐秘的窥孔,将她的狼狈、她的挣扎、她饮下毒药时本能的抗拒与绝望,尽收眼底。这不是囚禁,这是活体解剖,而她,就是砧板上那具尚在呼吸、尚能恐惧的标本。
这个认知带来的寒意,远比静斋的石壁更冷,足以冻结血液。
活体器物……”阿箬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舌尖尝到的是比那黑药更甚的绝望。她的价值,仅在于她身上发生的“异数”——那场离奇的重生,那对“醉仙颜”毒素莫名的抗性。太子要的不是她的证词,不是她的忠诚,他要的是解开这个谜团的钥匙。她的痛苦、她的恐惧,甚至她的生命,都不过是实验过程中可记录的数据。
时间在无边的墨色中再次变得粘稠而漫长。胃里因药汁和强行吞咽的食物而翻江倒海,带来一阵阵钝痛。阿箬不敢再轻易移动,仿佛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会引来暗处那双眼睛更深的探究。她只能将头深深埋进膝盖,用单薄的粗布衣料汲取一丝微弱的、自欺欺人的暖意,试图将自己缩得更小,更不起眼。
然而,身体的抗议终究无法压制。一阵剧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头,比之前喝药时更甚。她猝不及防地俯身干呕,胃部痉挛着,痛苦地抽搐。刚才勉强咽下的那点粗糙糊状物混合着浓黑的药汁,几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喷洒在冰冷的地面上。
浓烈的酸腐味和药汁特有的、深入骨髓的苦涩瞬间在狭小的斗室里弥漫开来,盖过了原本就稀薄的空气。阿箬剧烈地喘息着,虚脱地用手撑地,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那滩温热的、黏腻的呕吐物。
就在这时,指尖传来一种异样的触感。
不是食物残渣的粗糙,也不是药汁的湿滑。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坚硬的颗粒感,混杂在污秽之中,格格不入。
阿箬的心猛地一跳!
她强忍着恶心和眩晕,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在那片狼藉中仔细摸索。果然!在黏腻的糊状物和药液里,她触到了几粒极其微小的、如同细沙般的东西。非常少,若非她此刻感官在黑暗中被迫放大到了极限,又恰好触碰到了它们,根本不可能察觉。
她颤抖着,用指尖捻起一粒,凑到鼻尖。
除了呕吐物本身的酸腐和药汁的苦味,她竟从那粒微小的硬物上,嗅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完全掩盖的、难以形容的异香。那香气冰冷而诡异,带着一种非自然的甜腻,与她所知的任何香料或药材都不同。
这不是谷物!更不可能是药渣!药汁是纯粹的漆黑液体,不可能含有这种颗粒!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她混沌的意识:这颗粒,是被人刻意加在药汁里的!就在刚才那碗送来的黑药之中!
是谁?是投药的人?还是……太子的命令?
这绝非“清理余毒”!这分明是新的测试!新的毒物!太子在观察,观察她喝下这碗加了“料”的药后,身体会有什么反应!呕吐?是否就是他想看到的?这诡异的颗粒又是什么?
恐惧瞬间被一种冰冷的愤怒所取代。她像一只被反复拨弄、濒临绝境的困兽,被彻底激起了骨子里的反抗。她不能就这样被动地承受!她必须知道这是什么!哪怕只有一点点线索!
阿箬不顾污秽,借着呕吐物的湿滑,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将那几粒微小的颗粒刮下来,拢在手心。只有寥寥几粒,细小得如同尘埃。她摸索着,在冰冷的石床上找到一处相对干燥平滑的地方,将这几粒“异物”郑重其事地放下。
然后,她开始了在黑暗中最笨拙也最专注的“研究”。
她先用指尖反复按压。颗粒异常坚硬,以她指甲的力度无法碾碎。
她尝试用舌尖极其轻微地碰触了一下其中一粒。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尖锐的麻痹感混合着诡异的冰凉,在舌尖炸开!并非剧痛,却带着一种直抵神经末梢的怪诞刺激,让她猛地缩回舌头,心脏狂跳不止。
这绝不是寻常之物!
阿箬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她将脸凑近那几粒微尘般的小点,试图用呼吸去感知,用全部的专注力去“聆听”它们的存在。那丝若有若无的冰冷异香,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诱惑力。
是毒?是蛊?还是某种她闻所未闻的奇药?
太子萧彻,你到底想在我身上试出什么?!
就在她全神贯注于掌心这几粒致命微尘时,门外,再次传来了那轻微得如同幻觉的机关拨动声。
“咔哒。”
阿箬浑身一僵,心脏骤然停跳!
暗格滑开了。
微弱的光线再次透入,在地上投下那熟悉的小小光斑。
但这一次,没有新的食物被推进来。一只戴着薄如蝉翼的黑色皮套的手,无声地伸了进来,目标明确地探向地上那个盛放过黑药的、此刻已经空了的粗糙陶盅。
那只手动作精准、稳定,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感,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它拿起空盅,迅速缩回。
然而,就在暗格即将合拢的最后一瞬——
那只手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刹那。
阿箬的感官在极度的紧张中敏锐到了极致!她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或者说操控那只手的存在,它的“视线”,似乎并非仅仅落在空盅上。那冰冷的、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她蜷缩的轮廓上,在她身前那片狼藉的呕吐物上,尤其是——在她紧握成拳、藏着那几粒致命微尘的左手上,极其短暂却无比锐利地扫过!
然后,暗格“嗒”一声轻响,彻底闭合。
光线消失。
黑暗重新吞噬一切,比之前更加浓稠,更加令人窒息。
阿箬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握着颗粒的左手掌心一片湿滑冰凉。
他知道!
他一定知道她发现了!知道她在试图探究!
刚才那短暂的停顿,那无形的扫视,就是对她小动作的警告,或者说,是嘲弄——嘲弄她在这绝对掌控的囚笼里,任何微小的挣扎都是徒劳,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恐惧如同冰水,再次从头顶浇下,熄灭了那刚刚燃起一丝的愤怒火苗。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显微镜下徒劳扭动的虫子,一举一动都成为观察者眼中的滑稽表演。
她缓缓摊开紧握的左手,几粒微小的异物静静地躺在汗湿的掌心,在绝对的黑暗中,散发着无声的、致命的诱惑与威胁。
喝下它,是太子的命令,是活命的代价。
发现了它,是她本能的反抗,是求知的绝望。
而此刻,拿着它,却成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吞掉?毁掉?还是……留着?
无论选择哪一种,似乎都在那双深渊般的眼睛预料之中,都是他实验记录本上等待填写的一行数据。
阿箬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缓缓地、缓缓地将那几粒冰冷的异物,重新紧紧攥在掌心。粗糙的颗粒硌着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
她没有选择。
或者说,她所有的选择,都早已被那个名为萧彻的男人,写在了这静斋冰冷的石壁之上。她所能做的,只是在被彻底解构之前,在这无声的、令人绝望的博弈中,努力记住每一次被切割的痛楚,记住这冰冷的颗粒带来的每一丝异样。
活体器物……她咀嚼着这冰冷的称谓,嘴角在黑暗中扯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弧度。
实验,远未结束。而她的炼狱,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