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像一把钝刀,把路灯的光削成细长的薄片,落在地上一格一格。我站在最后一班地铁的尾端车厢里,数对面窗玻璃上的雨滴,它们滑行速度刚好每秒一点三厘米,像被设定好的刻度。车厢里三个人:酒鬼、外卖员、我。酒鬼的呼吸每七秒一次,外卖员四秒,我最短,三秒。短呼吸意味着高代谢,也意味着高紧张,但我需要紧张,它让我的指尖温度降到十八度,指纹油汗减少近一半,不会留下多余的自己。地铁停了,终点站,所有人下车。我顺着监控死角走出闸机,三十七度斜角,侧身十八厘米,镜头里只剩一片空气。鞋底贴过砂纸,摩擦系数零点三七,走在小区柏油路上像走在一张哑光的黑胶唱片,没有吱呀,没有回声。保安室的灯坏了五天,报修单写着电压不稳。我写的。门岗里鼾声均匀,像一条晒干的带鱼。我贴着墙根滑进去,顺手收回门缝里的微型红外阻断器,塑料外壳还留着我打印时的温度。B栋门禁老旧,射频握手间隙零点八秒。我的自制嗅探器截获住户信号,回放出开门的频率,锁舌嗒一声,像谁轻轻叹口气。电梯停在十一楼,轿厢摄像头被一张高清人像贴纸蒙骗,贴纸上的男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今晚替我坐牢。我按下十二楼,再徒步下一层,防火门背后藏着我上次的备用工具:丁腈手套、甘油棉片、钛合金拨片、消音硅胶垫,还有一小袋猫薄荷,也许用得上。1102的门锁是凯迪仕K9,女主人习惯用右手食指第二关节发力,指纹槽有一道零点四毫米的划痕,划痕里嵌着肉眼看不见的皮屑。我戴双层手套,外层丁腈,内层超薄棉,指尖涂了零点零五毫升甘油,触觉仍在,指纹不在。三秒,锁舌收回,声音被我的虎口提前贴住的硅胶垫吃掉。门开十七厘米,我先伸进光纤探头,确认客厅红外报警器指示灯绿色休眠,而非红色警戒。昨天我冒充物业打过电话,说楼下厨房渗水,需要关闭总闸半小时,女主人毫无戒心地报出密码:0917,她儿子的生日。屋里黑得很有层次,窗帘没拉严,路灯的光像一把钝刀,把家具削成高低不一的几何体。我蹲在玄关,用舌尖抵住上颚,让心跳降到五十二次每分。行动前二十四小时,我在Excel里做过一百八十三行推演:最坏的变量是男主人起夜,概率百分之十一;次坏是猫,一只四点二公斤的英短,它习惯凌晨两点半在走廊尽头磨爪子。我随身带了十克猫薄荷,足够让它安静四分钟。今天的任务是取走书房抽屉里的一枚一百二十八GB的U盘,里面存着一份加密投标书。雇主是谁,我不问。我只问时间、地点、报酬和失败代价。报酬三十万,失败代价是我在互联网上留下的十七个假身份全部被注销——注销方式未知,这本身就是恐吓。我不允许失误,失误等于承认我是可以被蒸发的人,而我更喜欢蒸发别人。书房在走廊尽头,门轴需要上油,开的时候会发出四十三分贝的吱呀。我在铰链缝隙里注入了零点三毫升的硅基润滑剂,声音降到二十一分贝,低于人类睡眠时的环境噪音阈值。抽屉是老式燕尾榫,锁芯双弹子梅花,我用两根零点六毫米的钛合金拨片,十五秒搞定。U盘躺在绒布凹槽里,像一只黑色的安眠药。我把它揣进防静电袋,顺手把女主人压在键盘下的那张便签也带走——上面是她儿子的补习班时间表,周六上午九点到十一点,机构在三点二公里外,步行三十八分钟,打车九分钟。我习惯收集冗余信息,冗余在关键时会变成杠杆。任务完成度百分之九十七,剩下百分之三是恢复原状。我用手机测了抽屉的闭合角度,误差零点七毫米,肉眼不可察。离开前,我把猫薄荷撒在了英短的食盆里,算是对它今晚未能尽职的补偿。门重新锁上时,我听见主卧里男主人说了句梦话:“利润表……”声音黏糊,像没拧紧的牙膏。我无声地笑了一下,利润表,多好的词,所有犯罪都是一次利润表,只是成本栏里填的不是钱,是心跳。回到出租屋是凌晨三点四十七分。我把U盘放进法拉第笼,拉上三层屏蔽布,再塞进冰箱冷冻室,零下十八摄氏度的环境可以让闪存芯片的电荷流失速度降低百分之八十二。然后我洗澡,用酸碱度五点五的柠檬酸溶液冲洗指甲缝,水温四十二摄氏度,持续十一分钟,足以让表皮最外层的角质层吸水膨胀,带走可能残留的金属微粒。我照镜子,镜子里的人下巴有一颗新长的痘,位置在危险三角区,挤压感染概率百分之十二,我决定让它自生自灭。完美主义者才挤痘,我不是,我只是喜欢控制变量。四点十五分,我打开Excel,在岚河苑行动工作表最后一行写下:
实际耗时二十三分四十一秒,误差正四十一秒,变量猫未出现,风险零。
保存,加密,隐藏分区。然后我躺在床上,数天花板的裂纹,裂纹从左到右延伸一点三四米,形状像一条被拉直的闪电。我盯着它,忽然想起八岁时第一次偷东西——一本奥数精编,我只是想确认自己是不是比出题人更聪明。那晚我也数了裂纹,数到七十三条时,父亲推门进来,皮带扣在月光下像一把倒挂的钥匙。他没打我,只是把书撕成一百二十八片,逼我一片不落地拼回去。拼完后,我发烧三天,梦里全是碎片,每一片都在问:
你确定自己拼对了顺序吗?现在,我确定。顺序就是:先成为最锋利的碎片,再决定割谁。U盘里的投标书只是序章,真正的故事,要从我把它交给雇主前,先复制一份开始。复制不是为了勒索,而是为了验证一个猜想:当两个同样聪明的人看到同一套数据,谁会先算出对方下一步?
我赌是我。因为我在他们的公式里,偷偷加了一个变量:
我自己。天花板上的裂纹忽然动了一下,像一条苏醒的蜈蚣。我知道那是错觉,是视网膜血管随着心跳的轻微搏动。但我仍然对它说:
别急,裂缝会越来越大。
然后我关掉灯,让房间沉入绝对的零度灰。在黑暗里,我听见自己的心跳降到四十八次每分,像一枚被精心校准的定时器。
滴答。
滴答。
犯罪不是黑夜,是黑夜最里面那层不会反光的膜。
而我,已经在那层膜上,用指甲刻下了第一章的标题:
对称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