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抽空了所有温度与知觉。林微最后看到的,是解剖台上无影灯惨白的光晕,以及导师骤然扭曲、写满惊恐的脸。她甚至来不及感受一丝恐惧,意识便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没。
再睁眼,是铺天盖地的恶臭。
那是一种腐朽的、甜腻的、混合着排泄物与烂肉气息的味道,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狠狠灌入鼻腔,直冲脑髓。林微猛地侧身干呕,胃里空空如也,只呕出几口酸涩的胆汁。触手所及,是冰冷、黏腻的泥地,还有某种更令人头皮发麻的、半软的物体轮廓。
她费力地撑起上半身,视野被一片浑浊的灰黄笼罩。天色是病态的铅灰,压得极低,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目光所及,是横七竖八、层层叠叠的躯体。有的蜷缩如虾,有的僵直伸展,更多的则像破败的麻袋般随意堆叠。苍蝇嗡嗡地盘旋着,形成一片片移动的、令人作呕的黑色云团,贪婪地覆盖在那些肿胀发黑、或是流淌着黄绿色脓液的皮肉上。腐烂的气息浓重得化不开,几乎能尝到那死亡的滋味。
这不是她的世界。解剖台、无影灯、导师的脸……遥远得像上辈子。冰冷的现实裹挟着绝望的腥风,狠狠抽打着她。
“嗬…嗬…”
一阵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吸气声,夹杂着喉咙里浓痰滚动的咕噜声,从不远处传来。林微循声望去,心猛地一缩。几具尸骸的缝隙里,蜷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男孩,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裹着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布。他裸露在外的小腿上,一个巨大的脓疮触目惊心,黄绿色的脓液混着暗红的血水不断渗出,周围皮肤肿胀发亮,边缘泛着诡异的黑紫色。苍蝇正疯狂地扑在上面舔舐。男孩双眼紧闭,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那艰难痛苦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一股强烈的冲动压过了胃里的翻江倒海。林微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动作笨拙又急切,膝盖和手掌被粗糙的地面和尖锐的碎石硌得生疼。她跪倒在男孩身边,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脓疮腐败的气味尤为浓烈。她强忍着生理性的不适,手指颤抖着伸向自己身上唯一还算完整的衣物——那件因穿越而变得古怪又有些坚韧的“衬衫”。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嗤啦一声,撕下了一大片还算干净的下摆。
“别怕…会好的…”她声音嘶哑干涩,像是在砂纸上磨过,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她小心翼翼地用布片边缘,试图刮掉那些贪婪的苍蝇和沾在脓疮上的污秽。指尖触碰到那滚烫、肿胀的皮肉时,男孩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猫崽般的呜咽。
就在她屏住呼吸,试图将布片覆盖上去进行初步隔离包扎的瞬间——
“妖人!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撕裂了死寂!紧接着是沉重的马蹄敲打地面的闷响,如同急促的鼓点,瞬间逼近!大地在震颤。
林微惊骇抬头。
视野尽头,烟尘滚滚腾起,如同一条黄龙席卷而来。烟尘之中,是钢铁的洪流!数十骑黑色的战马如同来自地狱的梦魇,披挂着沉重的、沾满污渍和暗红痕迹的甲胄,马上的骑士更是浑身包裹在漆黑冰冷的铁甲之中,只露出一双双冷漠、布满血丝、充斥着杀伐之气的眼睛。他们手中狭长的马槊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槊尖直指她这个渺小的目标。
为首的骑士最为高大,胯下战马也格外神骏。他手中并未持槊,而是握着一柄沉重的环首战刀。冰冷的刀锋,在昏沉的天色下,凝聚着一点令人心悸的寒芒。铁蹄践踏着尸骸,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眨眼间已冲到近前!
“围住!”为首骑士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低沉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数骑瞬间散开,形成一个半圆,将林微和那垂死的男孩死死围在中间。沉重的马蹄不安地刨着地面,带起腐烂的泥土和碎骨。冰冷、绝望的死亡气息,比瘟疫的味道更直接、更锋利地扼住了林微的咽喉。
为首的骑士勒住战马,居高临下。他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透过面甲的缝隙,死死钉在林微身上,如同打量一件令人憎恶的秽物。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件样式古怪、被撕破的“衣衫”,又落在她手中沾着脓血的布片上,最后定格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纯粹的厌恶和冰冷的审判。
“撕扯裹尸之布,行此污秽邪术,惑乱人心!必是招引瘟神的妖孽无疑!”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石坠地,砸得人心头发寒。“就地格杀!连同那孽种,一起焚了,以绝后患!”
“喏!”周围的骑士齐声应喝,声音沉闷如雷,带着铁血的煞气。数柄马槊缓缓抬起,冰冷的锋刃在昏沉的天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幽光,精准地对准了林微和地上的男孩。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战马粗重的鼻息和苍蝇的嗡鸣。
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浸透四肢百骸,但一股更强烈的、源自医者本能的愤怒和不甘猛地冲上头顶!焚了?连一个还有微弱气息的孩子也一起焚了?就因为他们无法理解的“邪术”?
不能死!绝不能这样死!
求生的本能和愤怒压倒了恐惧。就在最近的一柄马槊即将刺出的刹那,林微猛地抬头,目光不再是惊恐,而是如同淬了火的针,直直刺向那为首将军头盔下冰冷的双眼。
“妖孽?”她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尖锐,竟盖过了战马的嘶鸣,“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他还有气!我在救他!而你——”
她的手臂猛地抬起,不是指向那刺来的槊尖,而是直直指向将军身后,围拢骑士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在那黑沉沉的一片铁甲之中,有一个年轻士兵的状态异常显眼。他脸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的风箱,身体在马上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腋下的甲胄缝隙处,赫然鼓起一个鸡蛋大小的、令人触目惊心的紫黑色肿块!
“还有你背后那个兵!”林微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他染的是腺鼠疫!高热!腋下淋巴结肿硬如卵!若不立刻隔离处置,不出三日,此营之中,十室九空!你们杀我容易,等着给全军收尸吧!”
“腺鼠疫”三个字,如同带着某种不祥的诅咒,狠狠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
那将军——萧铎,鹰隼般的目光瞬间如电般射向林微所指的方向。他身后的亲兵队伍中,一阵不易察觉的骚动,所有骑士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循着林微的手指望去。那个被点名的年轻士兵,脸上瞬间褪去最后一丝血色,只剩死灰般的惨白。他身体猛地一晃,几乎要从马背上栽倒,腋下那个紫黑色的肿包在铁甲的间隙中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将军!我…我没有!她…她胡说!妖言惑众!”士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徒劳地辩解着。
萧铎没有看他,冰冷的目光重新钉回林微脸上。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她刺穿,审视着她脸上每一寸表情,试图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林微毫不退缩地迎视着,胸腔里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喉咙,但她强迫自己站直,甚至微微扬起了下巴,将医者的笃定和面对死亡威胁的愤怒都凝聚在眼神里。汗水沿着她的鬓角滑落,在满是污迹的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只有苍蝇依旧不知死活地嗡嗡作响。
良久,久到林微几乎以为下一秒那冰冷的槊尖就要刺穿自己,萧铎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方才的杀伐决断,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
“拿下。”他吐出两个字,简洁而冷酷。
两个如狼似虎的黑甲骑士立刻翻身下马,沉重的脚步声踏在腐土上。冰冷粗糙的大手像铁钳一样猛地攫住林微纤细的双臂,毫不留情地将她拖拽起来。剧痛从手臂传来,骨头仿佛要被捏碎。她痛呼一声,身体被拖得踉跄几步,几乎摔倒。另一名骑士则粗暴地提起地上那个气息奄奄的男孩,像拎起一袋没有生命的货物。
“押回大营。此人,”萧铎的马鞭指向林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单独囚禁,严加看管。那个小崽子,扔去病营最深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个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年轻士兵,眼神冰冷如铁,“还有他,一并隔离,不许任何人靠近!违令者,斩!”
“喏!”
命令被迅速执行。林微被粗暴地推搡着向前,双手被粗糙的麻绳死死捆缚在身后,勒进皮肉。她踉跄着,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孩像破布娃娃一样被骑士夹在腋下,小小的脑袋无力地耷拉着。而那个被点名的士兵,则被两个同袍面无表情地架起,拖向另一个方向,他绝望的哭嚎声在死寂的旷野中显得格外凄厉。
林微的心沉到了谷底。病营最深处?那几乎就是直接宣判了男孩的死刑。还有那个士兵,隔离……没有有效的药物和措施,只是等死。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再次涌上心头。
她被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尸骸遍地的旷野上,身后是沉默而充满压迫感的黑色铁骑。铅灰色的天空沉重地压下来,仿佛要将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大地彻底碾碎。空气中腐烂的气息和萧铎身上传来的、铁与血的冷硬味道交织在一起,令人窒息。
这乱世,比她想象的,更加残酷。而那个男人,他的目光,比瘟疫本身更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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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微被粗暴地推进了一个地方。与其说是囚笼,不如说是个临时用木栅栏围起来的牲畜圈,只是里面塞满了人。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杂着伤口溃烂的恶臭、呕吐物的酸腐、排泄物的骚臭,还有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的汗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滚烫的沙砾,灼烧着喉咙和肺部。呻吟声此起彼伏,低低的,压抑的,如同无数濒死野兽在暗夜里的呜咽,汇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背景音浪。间或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又或者是一阵无法控制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在浑浊的空气中激起短暂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绝望吞没。
光线昏暗,只有棚顶的破洞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照亮飞舞的尘埃和蝇虫。地上铺着脏污发黑的稻草,早已被各种秽物浸透,踩上去湿滑黏腻。人们像沙丁鱼罐头般挤在一起,或躺或坐,大多眼神空洞,面如死灰。有的身上盖着破布,破布下露出的肢体肿胀溃烂,流淌着黄绿色的脓液;有的蜷缩着,剧烈地颤抖,高烧使得他们的脸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潮红;还有的,已经悄无声息,成了这绝望营地里一具新的、尚有余温的“铺垫”。
林微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旁边一个不断抽搐、口吐白沫的人身上。她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踉跄着退后一步,后背重重撞在粗糙冰冷的木栅栏上。看守她的士兵面无表情地在外面上了一把沉重的铁锁,发出哐当一声脆响,隔绝了她与外面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
她靠着木栏滑坐下来,蜷缩起身体,试图减少接触那些污秽的地面。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一点点收紧。这就是病营?这就是隔离?简直是集中所有传染源的死亡孵化器!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回忆着被押送进来时匆匆一瞥的景象:整个军营依着一片光秃秃的矮坡扎下,连绵的营帐如同灰色的蘑菇,但气氛压抑得可怕。巡逻的士兵明显稀少,而且都刻意绕开这片用木栅栏和破布勉强围出来的区域。偶尔有穿着灰色布衣、用布巾蒙着口鼻的人影匆匆进出,抬着担架,上面盖着草席。抬进去的,大多是像她一样被拖进来等死的;抬出来的……草席下露出的,往往是僵硬发黑的手脚。
这就是萧铎的“隔离”?原始的、粗暴的、充满恐惧的抛弃。没有治疗,没有清洁,甚至没有最基本的食物和饮水保障。这里不是希望之地,是通往乱葬岗的中转站。
时间在绝望的煎熬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几个时辰,外面看守士兵的脚步声变得有些急促和杂乱。
“……真邪门了!王五那小子,就是早上被将军亲自下令关起来的那个,烧得说胡话了!脖子、胳肢窝下肿起老大几个包,紫黑紫黑的,吓死人!”
“嘶…该不会真让那妖女说中了?是那个什么…线…线鼠疫?”
“闭嘴!将军有令,不许议论!看好那妖女才是正经!她若跑了,你我都得掉脑袋!”
“唉…这鬼地方,再待下去,怕是……”
士兵的交谈断断续续飘进来,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林微的心猛地一沉。王五?那个被自己指出的士兵!腺鼠疫的病程在恶劣环境下发展极快,高热、谵妄、淋巴结迅速肿大坏死……症状完全符合!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鼓点敲打在绷紧的神经上。伴随着甲叶摩擦的哗啦声,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气息瞬间压过了病营的腐臭,直逼而来。
囚笼的木栅栏外光线一暗。一个高大、如同铁塔般的身影矗立在那里,投下的阴影将蜷缩的林微完全笼罩。
萧铎。
他卸下了头盔,露出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凿般的面容。但此刻,这张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片寒冰般的肃杀。下颌线绷得死紧,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那双眼睛,比昨夜在旷野上更加幽深,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里面翻涌着压抑的怒火、浓重的焦虑,以及一丝林微无法完全解读的、更深沉的东西。他身上的玄铁甲胄沾染着更多暗红色的污迹,有旧的,也有新的、尚未干涸的,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仿佛刚从修罗场上踏血归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冰寒刺骨、又燃烧着暗火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栅栏内的林微。那目光如有实质,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看守的士兵早已单膝跪地,大气不敢出。
死寂。病营里的呻吟呜咽似乎在这一刻都畏惧地降低了音量。
终于,萧铎开口了。声音嘶哑,低沉得如同从地狱深渊传来,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凛冽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开锁。”
哗啦——铁锁被士兵颤抖着手打开。
栅栏门被猛地拉开。
萧铎一步踏入这污秽绝望的囚笼。他高大的身躯和冰冷强大的气场,让周围那些原本麻木呻吟的病患都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惊恐地蜷缩起身体,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他径直走到蜷缩在角落的林微面前,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吞噬。然后,他缓缓地、带着金属摩擦声,拔出了腰间的环首战刀。
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刀锋,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光,精准地、不容反抗地,轻轻抵在了林微纤细脆弱的脖颈上。肌肤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和锋锐,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听着,妖女。”萧铎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金属的冷硬和岩浆般的滚烫,“本将的亲兵队正,染了和你口中一样的‘腺鼠疫’。高热不退,腋下肿包已大如鸡卵,黑紫溃烂!”
刀锋微微下压,一丝尖锐的刺痛传来,林微甚至能感觉到一丝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滑下。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贴近。
“本将给你一夜。”萧铎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寒星,死死锁住她因恐惧而微微睁大的瞳孔,“用你的‘妖术’,救活他。”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有冰冷的命令和赤裸裸的威胁:
“若救不活…”
“你,”刀锋的寒意更甚,“还有这营中所有你所谓的‘病患’,全部给他陪葬!”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重锤砸在心头。整个病营似乎都因这赤裸裸的死亡宣告而陷入更深沉的死寂,连呻吟都彻底消失了,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萧铎收回了刀,动作干净利落,仿佛刚才那致命的威胁只是掸去一粒灰尘。他最后深深地、带着审视和警告地看了林微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怀疑,有孤注一掷的疯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巨大压力扭曲的疲惫?
“带走!”他转身,冰冷的命令响起。
两个如狼似虎的士兵立刻冲进来,粗暴地将林微从地上拖起,几乎是架着她,踉踉跄跄地跟在那道散发着血腥与铁锈气息的、如同移动山岳般的背影之后,离开了这片弥漫着绝望腐臭的死亡囚笼。
他们穿过压抑的营区。气氛明显不对。巡逻的士兵比之前多了,但步履匆匆,眼神警惕,彼此之间刻意保持着距离。空气中除了惯常的汗臭马粪味,还弥漫着一股新的、令人不安的恐慌气息。远处某个营帐方向,似乎隐隐传来压抑的哭泣和几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嚎叫。
林微被直接推搡着押进了一个单独的营帐。帐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行军榻,榻上躺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正是萧铎的亲兵队正——赵猛。他双目紧闭,脸色是骇人的紫涨,呼吸急促得如同拉破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喉咙里痰液滚动的呼噜声。他赤裸着上身,粗壮的右臂腋下,一个巨大的、黑紫色的肿包赫然在目,表皮已经撑得发亮,边缘甚至能看到些许溃烂的痕迹,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腥臭。旁边一个同样穿着灰色布衣、蒙着口鼻的军医或者说是随营的郎中正满头大汗地用沾着污水的布巾试图擦拭,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绝望。
萧铎就站在榻边,如同沉默的礁石,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他挥退了那个束手无策的军医。军医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帐内只剩下三人。昏迷的赵猛,散发着死亡气息。沉默如山、眼神如刀的萧铎。还有双手被缚、孤立无援的林微。
“人在这里。”萧铎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冰冷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逼迫,“你要什么?符水?朱砂?还是童男童女的心肝?”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充满讽刺的弧度,“本将给你弄来。”
林微没有理会他的讥讽。她的目光紧紧锁定在赵猛腋下那个巨大的、黑紫的肿包上。腺鼠疫的典型症状!淋巴结炎性肿大、坏死!在没有任何抗生素的古代,这几乎是必死的绝症!脓毒血症、败血症随时可能夺走他的生命!
一股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窒息。救活他?在这个连消毒概念都没有的世界?用一夜时间?
绝望的念头刚升起,又被一股更强烈的、属于医者的本能压了下去。不!不能放弃!她还有……
心念急转间,林微猛地抬头,迎上萧铎那审视的目光。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清晰:
“我要烈酒!最烈的酒!越多越好!干净的陶罐,至少两个!能密封的!还有干净的布,煮沸过的水!木炭!越多越好!还有火!大量的火!”她一口气报出,这些都是眼下能找到的、最接近消毒和蒸馏工具的东西。
萧铎的眉头骤然锁紧,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显然没料到她要的是这些寻常之物,而非什么诡异的“法器”或“祭品”。他盯着她,似乎在判断她是否在耍花样。
“将军!”林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濒临极限的急切和破釜沉舟的决绝,“你亲兵的命,就在你一念之间!这些东西,军营里总该有吧?再拖下去,神仙难救!”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萧铎那布满血丝的眼中,挣扎与暴戾交织,最终被一种更沉重的、孤注一掷的冰冷所取代。他猛地转身,对着帐外厉声喝道:
“来人!照她说的办!烈酒、陶罐、布、沸水、木炭,火!立刻!违令者,军法从事!”
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死水,营帐外瞬间响起一片应诺和急促奔跑的脚步声。
很快,林微要的东西被一样样送进了营帐。几坛贴着“烧刀子”红纸、散发着浓烈辛辣气味的烈酒,几个大小不一的粗陶罐和瓦盆,几卷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麻布,一大桶冒着腾腾热气的沸水,一堆黑乎乎的木炭,还有一个烧得正旺的炭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