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的栀子香

千禧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六月中旬，柏油路面就已经被晒得发软，踩上去像踩着一块融化的黑巧克力。我穿着塑料凉鞋，专挑树荫下的路走，鞋底沾满了从水泥裂缝里钻出来的蒲公英绒毛。

巷子口的老槐树下，总坐着几个摇蒲扇的老人。他们眯着眼睛看我每天下午准时出现，又准时消失在那条被爬山虎覆盖的小巷深处。

"小丫头又去找香香姐啊？"卖冰棍的王婆婆第无数次这样问我。

我点点头，加快脚步。汗水顺着后背往下滑，在棉布连衣裙上洇出深色的痕迹。转过第三个弯，那扇漆成薄荷绿的门就出现在眼前，门楣上挂着的铜制风铃在热风中轻轻摇晃。

叮铃——

推门时带起的风搅动了满室香气。橘子硬糖的甜腻混着薰衣草的清爽扑面而来，我站在门口深深吸气，仿佛要把这些味道都装进肺里带走。

"小满来啦。"香香姐从里间探出头，发髻松散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颈间。她手里拿着刚拆封的檀香书签，浅蓝色棉布裙的袖口沾着一点蜡渍。

我蹲在装手帕的竹筐前假装挑选，实际上在偷偷看她拨弄算盘的样子。阳光透过木格窗照进来，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色光斑，算盘珠子在她指尖噼啪作响，像一首只有我们两个人懂的歌。

"今天有新到的信纸。"她头也不抬地说，声音里带着笑意，"封面上印着银河图案的。"

我立刻扑向靠墙的那排货架。香香姐的杂货铺像个百宝箱，永远能变出让我惊喜的东西。玻璃罐里彩色的糖果，浸过薄荷水的粗布手帕，还有她自己做的香薰蜡烛——我最爱栀子香的那款，烛芯是用棉线手工缠的，点燃时会有细小的爆裂声，像夏夜里的萤火虫在低语。

"暑假作业写完了吗？"她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呼吸间带着话梅糖的酸甜。

"还差数学。"我盯着她垂在肩头的发梢，那里别着一朵干制的小雏菊，花瓣边缘已经有些发黄。

她伸手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铁盒："奖励你写完语文作业的。"盒子里是手工制作的动物饼干，小熊和小兔子都被烤得微微发焦。我知道这是她昨晚熬夜做的，因为前天我随口说了句超市卖的饼干太甜。

那一年我十六岁，香香姐二十三。我们之间隔着七年的光阴，却在这个被香气填满的狭小空间里，找到了某种奇妙的共鸣。

七月最热的那天，空调彻底罢工了。香香姐把两把藤椅搬到后门的小院里，我们并排坐着吃盐水棒冰。她的发髻完全散开了，黑发像瀑布一样垂到腰间。我盯着她锁骨上的一颗小痣出神，直到棒冰化成的糖水滴到裙子上。

"帮我个忙好吗？"她突然说，"要准备七夕的货品了。"

我跟着她钻进储藏室，被灰尘呛得直打喷嚏。香香姐踮着脚去够顶层纸箱时，裙摆扫过我的脸颊，带着阳光和鼠尾草的气息。纸箱里装着她去年没卖完的香囊，我们要往里面重新填充干燥的薰衣草。

"为什么选薰衣草？"我捏碎一朵紫色小花。

香香姐的动作顿了顿："因为它的花语是等待爱情。"

储藏室闷热得像蒸笼，我们的汗水混在一起滴在薰衣草堆里。当她低头检查我缝制的香囊时，发丝垂落在我手背上，痒痒的，像被蝴蝶亲吻过。

八月初，台风过境。暴雨持续了三天，巷子里的积水没过了脚踝。我撑着伞跑到杂货铺，看见香香姐正在用旧毛巾堵门缝。她的裙子下摆全湿透了，紧紧贴在腿上。

"你怎么来了？"她惊讶地接过我怀里用塑料袋包着的饭盒，那是我偷偷从家里带出来的蛋炒饭。

我们一起坐在柜台后面吃已经冷掉的炒饭，听着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黑暗中，她手腕上的银镯子偶尔反射出一道细弱的光。当雷声炸响时，我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臂，她皮肤上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到我掌心。

"怕打雷？"她笑着问，却没有挣开我的手。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干脆把脸埋在她肩膀上。她身上有雨水、檀香和一点点汗水的味道，奇怪的是这些混杂的气息让我想起妈妈晒过的棉被。

雨停后的第一个晴天，香香姐说要教我制作蜡烛。我们花了整个下午融化蜂蜡，她站在我身后指导我调整温度，下巴几乎搁在我头顶。当我把栀子香精滴进蜡油时，她突然说："你身上总是有阳光的味道。"

我的手抖了一下，蜡油溅在桌面上凝固成一朵小花。香香姐用指甲轻轻把它撬起来，放在我掌心："送你的第一件作品。"

那天傍晚我们并排坐在门槛上看夕阳，她破天荒地讲了关于自己的事。原来她大学读的是化学系，毕业后本该去化工厂工作，却偷偷用积蓄开了这间杂货铺。

"家里人都说我疯了。"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分子式，"但有些味道...值得用一生去记住。"

我偷偷把那个蜡油做成的小花藏在了铅笔盒夹层里。

八月底，学校开学了。我只能趁放学后溜去杂货铺，待不到一小时就要赶回家吃晚饭。香香姐开始把新到的货品留到周末才拆箱，她说这样我们能一起体验拆盲盒的快乐。

九月中旬的一天，我在体育课上扭伤了脚踝。当我瘸着腿推开杂货铺的门时，香香姐正在给一个穿皮衣的女人看新到的银饰。她们靠得很近，女人的手搭在香香姐腰上，这个画面让我胃部突然绞痛起来。

"小满？"香香姐转头看见我，立刻跑来扶我坐下。她蹲下身检查我的脚踝时，我闻到她头发上有陌生的香水味。

那天皮衣女人什么时候走的我完全没注意。香香姐用薄荷膏给我揉脚腕，我盯着她后颈处细小的绒毛，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是青青姐，"她突然说，"我的...好朋友。"

我机械地点点头，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成了玻璃渣。回家路上，我在便利店买了一包香香姐从来不卖的香烟，躲在废弃工地抽到头晕目眩。那晚我第一次梦见她，梦见她散开的黑发像海藻一样缠绕着我，醒来时枕头上全是眼泪。

十月初，巷子口的墙上出现了红色的"拆"字。王婆婆说这里要建商业街，所有店铺年底前都要搬走。我疯了一样跑到杂货铺，看见香香姐正在整理货架，地上堆满了空纸箱。

"你知道了？"她苦笑着递给我一杯菊花茶，"正好可以换个更大的店面。"

茶水里漂浮着细小的花瓣，我盯着它们看，怕一抬头就会哭出来。那天我们沉默地打包了一下午的商品，当我把最后一盒信纸放进纸箱时，香香姐突然从背后抱住我。

"会想我吗？"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转身时碰倒了桌上的蜡烛，融化的蜡油在地板上蔓延成奇怪的形状。在栀子香气的包围中，我鼓起勇气凑近她的脸，却在最后一厘米停住了。她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阴影，呼吸带着淡淡的薄荷糖味道。

最后我只是把头靠在她肩膀上，听着她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有些感情就像夏日的蝉鸣，再响亮也注定短暂。

杂货铺关门前一天，下起了冰冷的秋雨。我逃了最后一节课跑去店里，推开门时风铃发出刺耳的声响。香香姐穿着初见时那件浅蓝色裙子，正在给最后一个纸箱贴封条。

"给你留了些东西。"她指着柜台上的铁盒，里面装着我最爱吃的动物饼干，还有那个银河图案的信纸，"记得给我写信。"

雨越下越大，我们站在门口谁都不愿先说再见。她伸手拂去我头发上的水珠，指尖冰凉。我想告诉她这四个月来所有的秘密，想告诉她我收集了她用过的每一个茶杯，想告诉她我偷偷在日记本里写满了她的名字。

但最后我只说了一句："蜡烛要记得换棉芯。"

她笑了，眼角泛起细纹："知道啦，小管家婆。"

当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时，我蹲在地上哭得像条被抛弃的小狗。口袋里装着昨晚熬夜写好的信，信纸被雨水浸湿了一角，上面写着："香香姐，我好像爱上你了。"

后来我再也没找到过那样一家杂货铺。城市越来越大，便利店取代了所有的小店。二十三岁那年，我在商场香水柜台闻到一款栀子香调的香水，导购小姐说这是今年的新款。

"有棉线烛芯的那种吗？"我鬼使神差地问。

对方露出困惑的表情。我道了歉转身离开，突然想起那个夏天香香姐说过的话：有些味道，值得用一生去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