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年,我站在村口的槐树下,看着小姨林夏背着一个红色双肩包,手里攥着车票,朝我和妈妈挥手。妈妈抱着我,眼泪滴在我新穿的花裙子上,那裙子是小姨前天刚从县城给我买的。
"姐,别哭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小姨的声音清脆得像挂在屋檐下的风铃,"等我赚了大钱,给小雪带好多漂亮裙子。"
妈妈没说话,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了些。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哭,小姨是去挣钱了,电视里说城里能挣大钱。小姨蹲下来,捏了捏我的脸:"小雪要听妈妈的话,等小姨回来给你带糖吃。"
那天阳光很好,照在小姨的头发上,泛着棕色的光。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偷偷用压岁钱染的,为此被外公拿着扫帚追了半个村子。
小姨走后的第三年,外公去世了。妈妈打电话告诉小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句"知道了"。葬礼那天小姨没有回来,妈妈在灵堂前哭得几乎昏厥,我听见村里人窃窃私语,说林夏那丫头心真狠。
初二那年春天,放学时我看到校门口对面的奶茶店前站着一个女人。她穿着鲜红的连衣裙,黑色皮夹克随意地搭在肩上,手里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正笑着朝我招手。
"几年不见,小姨都不知道叫了?"她走近时,我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栀子花香,混着烟草的气息,莫名让我心跳加速。
"小姨..."我低着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真不认识我了?你这小孩儿。"她一巴掌拍在我肩上,力道大得让我踉跄了一下。
怕她没听见,我捏住胸前的双肩包带,又怯生生叫了一句:"小姨..."
"这才对嘛!"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从皮包里取出十块钱塞给我,"先拿着,回家小姨给你包个大红包。"
那晚家里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妈妈摔碎了茶杯,指着小姨的鼻子骂她不知廉耻,说她在城里做的肯定不是正经工作。小姨冷笑着反问:"那你呢?守着这个破房子,连爸的医药费都凑不齐,就高尚了?"
第二天一早,小姨就不见了。我的枕头底下压着一个信封,里面有两千块钱和一张字条:"给我们小雪买点好吃的。——小姨"
高中三年,我偷偷和小姨保持着联系。她给我寄来MP3、时尚杂志和各种各样的零食,每次电话里都兴高采烈地讲述她在深圳的生活:高楼大厦、霓虹灯光、高档餐厅...她的声音里有一种魔力,让我对那个遥远的世界充满向往。
"小雪,人这一辈子不能像你妈那样,窝在一个地方到死。"小姨在电话里说,"你得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大着呢。"
高考填志愿时,我瞒着妈妈报了深圳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妈妈哭了整整一夜,说我越来越像小姨,说我们林家的女人心都野。
大学四年,小姨成了我在陌生城市唯一的依靠。她开着一家小贸易公司,总是化着精致的妆,穿着最新款的时装,带我去各种我从未去过的地方。她教会我喝红酒、用刀叉、分辨香水的味道,也教会我如何在职场上保护自己。
"别让人看出你害怕,"小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敲着酒杯,"女人在这个世界上,要么强得让人不敢欺负,要么聪明得让人抓不住把柄。"
毕业后,我顺理成章地进了小姨的公司。她给我租了公寓,买了职业装,甚至在生日时送了我一辆二手车。"我们小雪现在是都市白领了,"她笑着揉乱我的头发,"比你妈强多了。"
直到那天,我无意中看到小姨电脑上的财务报表。公司已经连续亏损八个月,债务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而小姨依然每天穿着名牌,请客户去最贵的餐厅,给员工发丰厚的奖金。
"小姨,我们得谈谈。"那天晚上,我拿着打印出来的报表去找她。
小姨的公寓一如既往地整洁奢华。她穿着丝质睡袍,手里端着红酒,听完我的话后只是轻笑:"做生意有起有落,很正常。"
"可是银行已经拒绝贷款了!"我急得声音发抖,"而且陈总那边..."
"陈志强那个王八蛋!"小姨突然摔了酒杯,红色的液体在地毯上洇开,像一滩血,"他卷走了两百万,还带走了我们最大的客户资料..."
我第一次看到小姨崩溃的样子。她蜷缩在沙发里,像个无助的孩子,精心打理的卷发散乱地披在肩上。我走过去抱住她,闻到了熟悉的栀子花香,混合着酒精和眼泪的味道。
"小雪,小姨其实...很累。"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些年,我一直在演一个无所不能的林夏..."
那晚,小姨向我坦白了一切:她初到深圳时在工厂打工,后来做过销售、服务员,甚至差点被拐去夜总会。她省吃俭用攒下的第一桶金,却被初恋男友骗走大半。现在的公司是她最后的希望,却因为轻信合伙人而濒临破产。
"我可以帮你,"我握着她冰凉的手,"我有些积蓄,而且可以找同学..."
"不行!"小姨猛地抽回手,"你不能卷进来。明天我就申请破产,你...你回老家去吧。"
"我不走!"我固执地摇头,"当年你不是说,要带我看看这个世界吗?现在遇到困难就想赶我走?"
小姨看着我,突然笑了。她伸手抚过我的脸,指尖有些颤抖:"你真是...越来越像我了。"
第二天,台风"海燕"登陆深圳。暴雨如注,整个城市陷入混乱。小姨一早就不见了,只留了张字条说去处理公司的事。下午三点,她打电话给我,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断断续续:
"小雪...我在滨海大道...车子抛锚了...你能..."
电话突然中断。我再打过去,已经无法接通。
警察找到我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小姨的车在滨海路转弯处失控,冲破了护栏,坠入海中。搜救队找到车辆时,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小姨的皮包漂在附近的海面上。
"根据痕迹分析,林女士可能试图自救..."警官的话在我耳中变成模糊的杂音。
三天后,小姨的遗体在距离事发地五公里的海滩上被发现。整理遗物时,我在她公寓的抽屉深处发现了一个铁盒,里面装着我小时候的照片、妈妈织的围巾、外公的烟斗,还有一叠未寄出的信。
最上面一封写着:"给我亲爱的小雪..."
信纸已经泛黄,墨迹有些模糊:
"小雪,当你读到这封信时,小姨可能已经不在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没离开村子,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像你妈妈一样,嫁人生子,过着平淡的生活。但我不后悔,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带你看到更大的世界..."
我的眼泪滴在信纸上,和小姨离家那天妈妈滴在我裙子上的泪一样滚烫。
葬礼上,妈妈从老家赶来。她站在小姨的遗像前,久久不语。照片里的小姨笑得灿烂,就像当年站在村口槐树下一样。
"她一直...很羡慕你。"妈妈突然开口,"小时候你成绩好,老师同学都喜欢。她总说,小雪以后肯定有出息..."
我这才明白,原来小姨那些张扬与疯狂,不过是一个女孩不甘平凡的挣扎。
收拾小姨的公寓时,我发现窗台上的栀子花已经枯萎。那些洁白的花朵曾经那么香,就像小姨短暂而热烈的一生。
深圳的雨季还在继续。每当下雨,我总会想起小姨身上的栀子花香,想起她拍在我肩上的力道,想起她说"我们小雪现在是都市白领了"时骄傲的神情。
小姨走后,我接手了公司的债务,一点一点偿还。有时候加班到深夜,我会恍惚听见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转头却只看见空荡荡的办公室。
妈妈打电话来说想我了,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等还完最后一笔债就回去。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妈妈说:"你小姨...以前每个月都给我寄钱,说是你爸给的。其实你爸走后,就再没联系过我们..."
窗外的雨停了。我打开抽屉,取出小姨留下的最后一瓶香水,轻轻喷在空气中。
栀子花的香气弥漫开来,仿佛她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