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静室。
蓝忘机从蓝启仁的书房回来,眉宇间有一层化不开的霜。他一推开门,就看到了魏无羡。那人靠在案边,手里提着两坛天子笑,脸上是明晃晃的笑意,眼里的光几乎要溢出来。
“蓝湛,你回来啦。快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蓝忘机脚步一顿。他没有去接那酒坛,而是向旁边错开一步,避开了魏无羡伸过来的手。酒坛在半空停住,魏无羡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一瞬。
蓝忘机开口,声音没有起伏,像一块被冬日溪水冲刷了千年的石头。
“魏婴。”
他叫了他的名字。
“你修习的终究是诡道术法。这对我们蓝氏,对整个仙门百家,都是一个污点。”
他看着魏无羡,视线平直,没有闪躲。
“如果不是我一力担保,你现在根本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静室沉静的空气里。
魏无羡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了。快得像被一阵风吹灭的烛火,只剩一缕青烟。他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沉的空白。他安静地看着蓝忘机,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笑声很低,从喉咙里滚出来,带着说不出的味道。
他把手里的天子笑轻轻放在地上,动作很稳。
“好。”
他应道,声音平静得可怕。
“含光君。这污点,我今天就亲自抹掉。”
他说完,再没看蓝忘机一眼,转身就走。他的背影挺直,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好像身后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魏无羡回到了乱葬岗。
伏魔洞里阴风阵阵,和他此刻的心境倒是很相配。他感觉自己心里也破了一个大洞,什么东西都填不满,只有冷风在里面来回地刮。他漫无目的地在洞里走着,踢开脚边的石头,想找点事情做,好让自己不要去想静室里那张脸,那句话。
他在整理一堆废弃的符篆时,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壁。他运力一推,石壁向内凹陷,露出了一个被符咒层层封住的暗格。
符咒的画法很精妙,不是他的手笔。他撕开符咒,里面是一个木匣。
打开匣子,他愣住了。
匣子里码放着一排排顶级的药材,百年的人参,千年的灵芝,还有许多他只在医书上见过的珍品。这些药材能吊命,更能固本培元,对他这样损耗巨大的身体来说,是无价之宝。
药材下面,压着一叠信件。他抽出来,信纸已经泛黄,上面的火漆印是兰陵金氏的。他快速扫过,瞳孔收缩。全是金光善与各家家主往来的密信,内容是如何设计栽赃他,如何夸大他的威胁,如何一步步将他逼成仙门公敌。
信件的最底下,有一张小小的字条,字迹娟秀,是温情的笔迹。
“魏公子,此物皆为含光君匿名托人辗转送来,用以调养你的身体。他截获的金氏密信亦在此处。他一再叮嘱,绝不可让你知晓是他所为。”
字条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蓝忘机早已在暗中为他做到了这个地步。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沉默地,护着他,也护着他想保护的那些人。
巨大的冲击让他向后退了一步,撞在冰冷的石壁上。悔恨,感动,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剧痛,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捂住脸,肩膀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
第二天,蓝忘机追到了夷陵。
他找到了乱葬岗下,神色里带着明显的悔恨和急切。他一夜未眠,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魏无羡站在伏魔洞口等他,像是在等一个预料之中的客人。他看着蓝忘机一步步走近,看着他眼里的痛苦和挣扎。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魏无羡心里破土而出,迅速长成参天大树。
蓝忘机背负了太多。那些关于他的愧疚,关于没能救他的执念,像一条沉重的锁链,捆了蓝忘机十几年。
他要亲手斩断它。用最锋利,最伤人的刀。
他侧过身,故意让蓝忘机看到洞内的景象。那些珍贵无比的药材,被他像垃圾一样随意地丢弃在角落里,沾满了灰尘。
蓝忘机看到了,他的呼吸一窒,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魏婴……”他艰难地开口。
魏无羡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和不屑。
“含光君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他的语气轻佻,和昨日判若两人。蓝忘机被他这副样子刺得心口发疼,他上前一步,想抓住魏无羡的手臂。
“魏婴,跟我回姑苏。”
“跟你回去?”
魏无羡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显得邪气又刺耳。
他慢慢收了笑,将陈情笛抵在唇边,眼神却像淬了寒冰的刀子,直直射向蓝忘机。
“含光君,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把你当成什么知己了吧?”
他向前逼近一步,与蓝忘机几乎鼻尖相抵。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毒。
“你的名望,你的灵力,你在仙门百家那可笑的地位……多好用啊。”
他欣赏着蓝忘机脸上血色褪尽的模样,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脸上却笑得更加残忍。
“我只是在利用你。利用你的‘逢乱必出’,好帮我解决那些麻烦的走尸。利用你那套‘问心无愧’的说辞,来堵住仙门百家的嘴。”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味。
“从始至终,你不过是我夷陵老祖手上,一枚最好用的棋子罢了。”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侮辱性的轻佻,缓缓划过蓝忘机雪白的衣领。那触感让他指尖发烫,他却逼着自己,眼神没有一丝温度。
“现在棋局乱了,你这颗棋子,我也用腻了。”
蓝忘机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了。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白得像一张纸。他握着避尘的手在剧烈地颤抖,连剑都快要握不稳。
他看着眼前的魏无-羡。这张脸明明那么熟悉,可脸上的表情,眼里的神色,却陌生得让他感到恐惧。
那些话语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进他的四肢百骸,扎进他的心里。
原来是这样。
利用。棋子。用腻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被塞满了沙子,最终,只从干裂的嘴唇里吐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好……”
说完这个字,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猛地转身,御起避尘,身影狼狈不堪地冲上了天空,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云深不知处,蓝忘机把自己关进了静室。
他推倒了书案,砸碎了香炉。然后,他从暗格里,将一坛又一坛的天子笑搬了出来。
雅正,禁令,家规……在这一刻都成了笑话。
他扯掉抹额,坐在地上,一坛接着一坛地灌。辛辣的酒液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胃,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痛。
他把自己彻底封锁起来,陷入了比前世魏无羡死后更加深沉的绝望。那时是空茫的等待,而现在,是连等待的资格都被剥夺的,彻底的崩塌。
就在蓝忘机神智最恍惚的时候,一只黑色的纸蝴蝶,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的缝隙里飞了进来。
它在满是酒气的静室里盘旋了一圈,然后轻轻落在了蓝忘机的手边。
纸蝴蝶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便化作了一枚温润的玉符。上面刻着繁复的符文,是一枚记忆符。
蓝忘机眼神空洞地看着它,下意识地,将一丝灵力注入其中。
瞬间,一股不属于他的,庞大而混乱的记忆洪流,冲进了他的脑海。
那段记忆的视角,来自金光瑶。
地点是不夜天城战后的金麟台密室。金光瑶正对着一名心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蓝二公子现在一定还以为,是魏无羡自己宁死不屈吧。”
“属下佩服宗主妙计。”
“那魏无羡也是蠢得可以。身受重伤,居然还拼死送出那块带血的玉佩做信物,求蓝忘机带他离开。可惜啊,东西被我截下了。”
金光瑶笑着,从袖中拿出另一封信。
“我只不过是伪造了一封信,学着他的口吻,写了几句‘宁为鬼雄,不屑与尔等为伍’的屁话,再把东西送回蓝忘机手里。他果然信了。”
“这下,蓝忘机只会觉得是自己没能救下知己,是自己一厢情愿。这份愧疚,够他背一辈子了。哈哈哈哈……”
那刺耳的笑声,和记忆中翻涌的画面,像一把巨锤,狠狠砸在了蓝忘机的心上。
困扰了他十几年,折磨了他十几年,“未能救他于绝路”的核心愧疚,那个让他夜夜不得安眠的心魔,在这段迟来的真相面前,轰然崩塌。
旧日的心结被撕开的瞬间,夷陵山崖上,魏无羡那番诛心的话语,也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利用,棋子,用腻了。
蓝忘机明白了。
魏无羡是在用最极端,最残忍的方式,亲手“破”掉他的心魔。
好让他从过去的泥沼里挣脱出来,好让他能“立”于现在。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心疼攫住了他。
他发疯似的冲出静室,撞开门,无视了所有闻声而来的门生。他御剑而起,速度快到极致,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他要在最快的时间内,找到他。
他在夷陵山下的溪边,找到了那个身影。
魏无羡背对着他,站在水里,身形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枯槁。
蓝忘机从剑上跳下来,踉跄了几步,冲了过去。
他不顾一切地,从身后将那个人死死抱在怀里。怀里的人身体冰凉,瘦得硌手。
“我错了。”
蓝忘机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声音颤抖沙哑,带着哭腔。
他用力把魏无羡转过来,捧起他那张憔悴得不成样子的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一滴滚烫的泪,从蓝忘机的眼角滑落,滴在魏无羡的脸上。
“魏婴……你赢了……”
“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过去了。全都过去了。”
魏无羡怔怔地看着他。
蓝忘机的眼睛红得可怕,里面的痛苦,懊悔,还有失而复得的狂喜,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的眼眶也跟着红了,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蓝忘机凝视着他,像是用尽了一生所有的勇气和坦诚,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心悦你。”
魏婴。
我心悦你。
说完,不等魏无羡做出任何反应,他便低头吻了上去。
这个吻不带任何情欲。
只有深入骨髓的爱意,失而复得的恐慌,和要将过去所有谎言,所有伤害,所有误会都彻底清算的决绝。
唇瓣相贴,带着溪水的凉意和彼此滚烫的体温。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吻里冰消雪融。
良久,唇分。蓝忘机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将魏无羡抱在怀里,手臂收得像铁箍一样,再也不愿放开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