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鞋

韦光亮的白球鞋踩在红星小学的黄土地上，像块掉在泥里的云朵。

帆布书包是新的，深蓝色，带着反光的拉链，是妈妈临走前在县城商场买的。里面装着簇新的课本，封面上还没写名字，纸页边缘挺括得能割手——和他此刻站在教室门口的样子很像，硬邦邦的，带着股格格不入的拘谨。

“这是韦光亮，以后住他姐姐家，转来咱们班。”张老师的声音在土坯教室里打了个转，落在他身上时，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他以前在城里读书，成绩很好。”

韦光亮的手指在书包带上绕了个圈。他其实不算“城里孩子”，爸妈在广东开了家小超市，忙得没时间管他，才把他送回乡下姐姐家。临走时妈妈塞给他一沓零钱，被他偷偷塞进了书包内侧的口袋，现在那叠钱硌着腰，像块发烫的烙铁。

“就坐最后一排吧。”张老师指了指角落的空位。

他走过去时，白球鞋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哒哒”的轻响。这双鞋是爸爸特意买的，三百多块，比姐姐一个月的生活费还多。他看见前排几个同学偷偷回头，目光在他的鞋上粘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移开。

刚把书包放在桌上，就听见一阵风似的响动。

一个绿色的影子“咚”地撞在他桌角，紧接着是哗啦啦的纸张散落声。韦光亮抬头，看见个女生正手忙脚乱地捡掉在地上的练习册，绿外套的下摆扫过他的白球鞋，留下道浅灰的印子。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女生抬起头，露出张沾着泥土的脸，半长不短的头发用红绳胡乱捆着，碎发里还别着朵野菊，“我没看路……”

她的眼睛很亮，像雨后的水洼，此刻正盯着他的白球鞋，突然“呀”了一声：“这鞋真好看！跟电视里的一样！”

韦光亮的脸瞬间涨红了。他赶紧把脚往桌底缩，手指在书包上蹭了蹭——他宁愿穿姐姐给的旧布鞋，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像个被摆在货架上的玩具，供人打量。

“我叫彭雨欣。”女生把练习册抱在怀里，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你是新来的？叫啥呀？”

“韦光亮。”他的声音有点闷，视线落在她绿外套上的补丁上——那是块颜色不搭的碎花布，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他这双崭新的白球鞋看着自在多了。

“韦光亮？”彭雨欣歪了歪头，突然把练习册往他桌上一摊，“正好！这道题我算到天亮都没算对，你帮我看看呗？”

练习册的纸页发黄发脆，上面的字迹东倒西歪，一道算术题被涂得像个黑疙瘩。韦光亮扫了一眼，刚要开口，就看见她的手指在“5+8”的答案上点了点，那里写着个“14”。

“这里……”他伸手想去指，指尖刚碰到纸页，又猛地缩了回来——他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而她的指尖沾着泥土，还有道没长好的小伤口。

“是不是算错了？”彭雨欣凑得更近了，绿外套上的草屑落在他的课本上，“我妈说我要是再考不及格，就把我的弹弓扔了。”

她的呼吸带着点红薯粥的甜味，喷在他的手背上。韦光亮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下“13”，声音比刚才大了点：“5加8等于13。”

“哦！”彭雨欣拍了下大腿，绿外套的袖子扫过他的手背，“我就说嘛！肯定是我把8看成9了！韦光亮你真厉害！”

上课铃响时，她像只受惊的小鹿窜回座位，路过讲台时还被绊了一下，怀里的练习册又掉了几本。韦光亮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突然从书包里掏出块新橡皮——是妈妈买的，包装还没拆——悄悄塞进了她掉在地上的练习册里。

课间时，他听见后排男生在议论：“那新来的穿的鞋，听说要几百块呢……”“肯定是城里来的娇少爷，住他姐姐家还摆谱……”

韦光亮把脸埋进课本里，手指死死攥着书页。他宁愿像彭雨欣那样，穿洗得发白的绿外套，在黄土地上疯跑，哪怕鞋子沾满泥，也比现在这样，像个被装在玻璃罩里的标本，连呼吸都觉得小心翼翼。

窗外传来一阵笑声，他抬头，看见彭雨欣正举着个破篮球，和几个男生在操场上疯跑，绿外套在黄尘里像片跳动的叶子。她的鞋子是双旧解放鞋，鞋帮磨破了，露出脚趾，却跑得比谁都快。

韦光亮看着自己白球鞋上那道浅灰的印子，突然觉得，这双鞋好像没那么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