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里的《运动员进行曲》像块被水泡过的硬纸板,软塌塌地贴在红星小学的黄土地上。韦光亮站在队伍末尾,白球鞋的边缘沾了圈浅黄的土,是刚才站队时被前面同学踢起来的。
他的胳膊抬到一半就僵住了。前面的女生正随着音乐甩动袖子,碎花布衫扫过空气,带起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下看得一清二楚。韦光亮盯着那些尘埃,忽然觉得自己的动作像生锈的零件——在城里的小学,广播操是要评比的,老师会拿着小本子记动作不标准的人,可这里的人好像都不在乎,胳膊腿甩得随心所欲,连彭雨欣都在第三排顺拐,绿外套的袖子左边甩完右边甩,像只扑腾翅膀的小笨鸟。
“喂,城里仔,你那胳膊是木头做的?”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笑,带着土块砸在地上的糙劲儿。韦光亮没回头,也知道是李二柱——早上他进教室时,这人正把半块砖头垫在屁股底下,校服扣子扣得歪歪扭扭,眼神像打量什么稀奇物件。
他的指尖掐进掌心,把广播操的节拍数得更响了些。一节,两节……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滑,滴在蓝白格子的校服领口上,洇出一小片深色。他其实会做这套操,甚至比谁都标准,可此刻就是不敢伸直胳膊,好像一抬手,就会被人看出“城里仔”的格格不入。
“李二柱!你踢着我了!”
彭雨欣的声音突然炸响,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水洼。韦光亮看见那抹绿色猛地转过身,绿外套的下摆扫起一阵风,“你往哪儿踢呢?没看见后面有人?”
李二柱挠了挠头,把脚收了回去:“不就碰了下嘛,娇气。”
“碰了也不行!”彭雨欣梗着脖子,头发上的野菊瓣抖了抖,“韦光亮是我朋友!”
朋友。
这两个字像颗糖,突然在韦光亮嘴里化开了。他看着彭雨欣叉着腰的样子,绿外套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生气的小青蛙,突然觉得胳膊没那么僵了。他悄悄把抬到一半的胳膊伸直,指尖擦过空气时,好像没那么难了。
课间操结束的哨声刚响,彭雨欣就一阵风似的窜到他面前。“你别理他,”她喘着气,鼻尖红红的,“李二柱就那样,欠揍。”
韦光亮“嗯”了一声,低头看见她绿外套的口袋鼓鼓囊囊的,露出半截红色的弹弓皮筋。“你带弹弓了?”他问,声音比刚才大了点。
“对啊!”彭雨欣眼睛一亮,从兜里掏出个磨得发亮的木头弹弓,“放学去打鸟不?我百发百中!”
弹弓的木头把被摩挲得光滑,上面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欣”字。韦光亮看着那把旧弹弓,突然想起自己书包里的玩具——遥控汽车,变形金刚,都是崭新的,却从来没像这把旧弹弓一样,透着股被人宝贝过的暖乎气。
“我……不太会。”他说。
“我教你啊!”彭雨欣把弹弓往他手里塞,“可简单了,瞄准,拉,放!”
她的指尖碰到他的手背,带着点泥土的粗糙感,还有弹弓皮筋的橡胶味。韦光亮捏着温热的木头把,突然觉得那把旧弹弓比任何新玩具都称手。
上课铃响前,彭雨欣突然从兜里掏出个东西,飞快地塞到他手里。“给你的。”她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两颗星星。
是颗橘子糖。糖纸皱巴巴的,边角都磨圆了,显然在兜里揣了很久。韦光亮捏着那颗糖,指尖能感觉到糖块的形状,四四方方的,硬邦邦的。
“我妈给我买的,”彭雨欣冲他眨眨眼,“可甜了。”
他把糖攥在手心,直到上课铃响了才悄悄放进校服口袋里。糖纸的塑料膜有点硌手,却比他揣着那叠零钱时,让人踏实多了。
数学课上,张老师在黑板上写应用题。韦光亮听得很认真,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很快就算出了答案。他瞥了一眼旁边的彭雨欣,看见她正对着“鸡兔同笼”愁眉苦脸,铅笔在纸上画了无数个小圆圈,像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问号。
下课铃刚响,彭雨欣就把练习册推到他面前。“这道题,”她用铅笔头点着纸页,“兔子和鸡为啥非要关在一起?”
韦光亮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突然笑了。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了只鸡,又画了只兔子,“你看,鸡有两条腿,兔子有四条腿……”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两人的练习册上,把韦光亮的影子和彭雨欣的影子叠在了一起。绿外套的一角搭在他的胳膊上,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温度。韦光亮讲得很慢,彭雨欣听得很认真,偶尔皱起的眉头像颗小小的核桃,解开时又舒展得像片叶子。
“哦!我懂了!”她拍了下桌子,绿外套上的弹弓皮筋蹦了蹦,“韦光亮你太厉害了!比张老师讲得清楚!”
他的耳尖突然有点烫,低头看见草稿纸上的鸡和兔子,突然觉得,这堂乡下小学的数学课,好像比城里任何一节满分的课堂都有意思。
放学路上,韦光亮看见彭雨欣把弹弓别在腰上,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绿外套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橘子糖,糖纸已经被体温焐热了,硬邦邦的糖块好像也软了点。
他突然想,明天要是真去打鸟,说不定也能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