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魏从这一堆“高符合对象”中仔细看了一遍,终于在人群中发现了高雯的病例报告。
难怪他这么多年都找不到所有关于高雯的消息,这份病例报告也是用的化名,如果不是知道里森这个人,不然他根本无从查起。
“高羽,女,2015年7月入院。入院前因车祸右手骨折,亲人去世,情绪暴躁,有严重的自杀倾向,经心理辅导无效。诊断为重度抑郁症,需长期用药治疗。”
顾魏的指尖在“自杀倾向”四个字上停住,指腹下的纸张边缘被攥得发皱。
空气像是突然凝固了,办公室里的中央空调声、远处街道的鸣笛声,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震得耳膜发疼。
高羽。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2015年5月,正是那场车祸发生的那个晚上。
他记得那天的雨下得多大,当他从学校得知高雯的消息时匆匆赶来,手术室的灯还在亮着,走廊外面一群高家的家属红着眼眶所有人都像被抽走了灵魂一般。
平日里看着行事果断的高叔叔也扶着墙壁弯着腰在默默哭泣。
顾家的人也赶来了。
高雯的舅舅说高雯她们在路上遇到车祸了,是被一辆大货车闯红灯撞的,司机和高雯的妈妈当场死亡了,而高雯,虽然被妈妈一直护在怀里,但这么严重的撞击,情况也不是很乐观。
这场手术持续了十个小时终于结束。
当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从里面走出来,说患者的右手骨折,车祸太严重了,右手骨折好了之后功能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灵活,不能再做精细动作。而且患者现在的求生意识比较差,生命暂时是保住了,但后续她愿不愿意醒来,只能看她自己的意志力了。
这么说的意思,便是成了植物人了。
他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盯着手术室紧闭的门,仿佛能透过那扇门,看到病床上那个浑身插着管子的女孩。她是不是还在疼?是不是还在害怕?是不是觉得,这个失去了妈妈、右手可能再也弹不了琴的世界,不值得她睁开眼?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钉在了原地。
“医生,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我女儿还那么小……”
一夜之间失去了妻子,而女儿也生死未卜,饶是再强大的男人也被现实所击垮。
高雯是高危病人,刚刚手术完需要隔离,他们连进病房看望的资格都没有,顾魏的父母想劝顾魏回去,但顾魏怎么可能放心地回家,硬是在病房外面的长凳上坐了一个晚上,等高雯的危急值下降之后,才被允许进去看了她一眼。
消毒水的味道像无形的网,死死勒住顾魏的喉咙。他站在病房门口,脚像灌了铅,每抬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病床上的人被白色被单裹着,只露出一张脸。
那不是他记忆里的高雯。
记忆里的她,脸颊是饱满的,透着少女特有的粉,笑起来时苹果肌会鼓起来,像揣了两颗甜樱桃。
可现在,她的脸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颧骨突兀地支棱着,皮肤白得像纸,连嘴唇都没一点血色。
以前她总爱扎高马尾,碎发在额前跳来跳去,阳光照在发梢上,像镀了层金。
可现在,她的头发被剃得很短,露出的头皮上还沾着未擦净的血渍,几缕软发贴在鬓角,蔫得像被雨打坏的草。
顾魏的目光一点点往下移,落在她的右手。
那只手曾在大提琴上灵活得能拉出最复杂的音乐;曾攥着他的衣角,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地跑;曾举着满分的试卷,得意洋洋地冲他晃……可现在,它被厚厚的石膏固定着,不自然地搭在被子外侧,指节处隐约能看到渗出来的血,把石膏染成了暗沉的红。
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每一声都像锤子,敲在顾魏的心上。他能看到她胸口微弱的起伏,轻得像随时会停掉的烛火。
“雯雯……”他蹲下身,声音轻得像怕吹走她仅存的气息。
她没反应。
睫毛很长,以前总爱忽闪忽闪地看他,现在却一动不动地垂着,像两只折断的蝶翼。
顾魏伸出手,指尖在离她脸颊还有一寸的地方停住,抖得厉害。他想碰她,又怕一碰就碎了。
他想起几天前的下午,在学校的梧桐道上,她抱着一本乐谱追上他,右手拿着颗大白兔奶糖,踮起脚往他嘴里塞:“顾魏顾魏,你看我新练的曲子,等周末去我家听好不好?我妈说要给你做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那天的阳光很好,她的发梢扫过他的脖颈,带着洗发水的栀子花香。
可现在,那只手连动都动不了了。那个说要给他拉新曲子的姑娘,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你醒醒啊……”顾魏的喉咙发紧,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落在被单上,洇出一小片湿痕,“糖醋排骨……我还没吃呢……”
监护仪的声音突然变了调,“滴滴”声变得急促。顾魏猛地抬头,看见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在忍受什么剧痛。
“医生!医生!”他猛地站起来,声音劈了叉。
护士快步走进来,检查了仪器,又看了看输液管,轻声说:“病人生命体征还算稳定,只是神经反射有点波动,可能是潜意识里不舒服。”
顾魏重新蹲回去,盯着她蹙起的眉,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她是不舒服的吧。
石膏里的骨头在疼,失去妈妈的心脏在疼,知道右手再也拉不了琴的灵魂,更在疼吧。
他想起她以前总说,长大要当大提琴家,要在金色大厅里拉大提琴,第一排的位置一定要留给她妈妈和他。那时她眼里的光,亮得能照亮整个黑夜。
可现在,那束光灭了。
她是不是觉得,没有了妈妈,没有了能拉琴的手,这个世界就成了一片废墟,不值得她睁开眼看看了?
顾魏低下头,额头抵着病床的栏杆,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他不敢哭出声,怕惊扰了她,只能死死咬着嘴唇,尝到满口的血腥味。
监护仪的声音慢慢恢复了规律。他抬起头,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再看向病床上的人时,眼里多了些什么。
是疼,是悔,是拼了命也要把她从黑暗里拉回来的决心。
他轻轻握住她没打石膏的左手,那只手很凉,他用掌心裹住,一点点焐着。
“雯雯,”他贴着她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你听着,不准睡。”
“你说过要给我弹新曲子的,不能不算数。”
“你醒过来,哪怕……哪怕恨我一辈子,也好。”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握着她的手上。监护仪的“滴滴”声里,他好像看到她的指尖,极轻极轻地动了一下。
顾魏的心猛地一跳,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只手,像盯着救命的浮木。
他想,不管等多久,他都要等。等她睁开眼,等她骂他,等她……再对他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