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檀香混着雨后的潮意,在梁柱间漫延。祝卿安捧着新造的漕运鱼鳞册上殿时,靴底沾着的青苔在金砖上洇出浅痕,像谁在光洁的玉面上,轻轻划了道岁月的印子。
“陛下,江南漕船改了新制,每艘船底都嵌了铜尺。”她将册子摊在御案上,指尖点过其中一页,“吃水深浅刻在尺上,户部按铜尺记耗损,再想多报三石粮,就得先磨掉铜上的刻度。”
皇帝正用朱笔圈点奏折,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墨滴在留白处晕开个小圈。“祝当家连船底都要管,是怕漕运官半夜凿船补漏?”他语气淡淡,目光却扫过册子边缘——那里有几处墨迹发灰,是祝卿安昨夜反复修改时,笔尖磨秃蹭出的痕迹。
祝卿安垂眸,袖口绣的玉兰花瓣被手指攥得微微发皱:“臣是商人,船漏了要赔粮,赔不起。”她顿了顿,忽然抬眼,目光撞进皇帝眼底,“倒是听说,内库新收了批前朝的青瓷,釉色发乌的都被扔去填了御花园的池子。臣商行里有位老匠人,说那些瓷片磨成粉,能让河泥不陷船底呢。”
御案上的镇纸忽然被皇帝指尖碰了下,发出轻响。去年冬月,内库确实清出批残瓷,是李砚当年虚报贡品留下的,皇帝嫌碍眼,让人随意处置了。祝卿安这话,是在说他浪费,又暗指李砚旧案的余弊。
“匠人之言,未必可信。”皇帝放下朱笔,拿起案上的玉佩摩挲,玉上的纹路被盘得发亮,“倒是祝家商号,上月捐给灾区的药草,据说有三成是陈货?”
祝卿安袖中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她早料到会有人嚼舌根——那些药草是她让药农提前晾晒的,虽不是新采,药效却足,只是颜色发暗,看着像陈货。此刻皇帝提出来,分明是在逼她自证清白。
“陛下若是不信,”她忽然笑了,笑意却没到眼底,“可让人把药草送去太医院。去年暴雨冲垮的药田,今年新苗刚冒头,臣若是拿陈药充数,明年灾区怕是要等雨停了才能采药。”她抬手指向殿外,“就像那棵老槐树,去年被雷劈了半枝,今年不还是照样开花?岁月认的是根,不是花叶新不新。”
皇帝捏着玉佩的手顿了顿。他知道祝卿安说的是实话——去年药田受灾,她商号的药草确实救了不少人。可他偏要较这个劲,像小时候和沈砚之争谁的箭射得远,明知道对方没错,却总想在言语上占些上风。
“太医院忙着诊疫,没空验药草。”皇帝忽然转了话锋,目光落在鱼鳞册最后一页,那里贴着片干枯的荷叶,边缘已经发脆,“这是?”
“是去年抗洪时,从溃堤处捡的。”祝卿安指尖轻轻碰了下荷叶,“臣把它压在册子里,想着哪天成了泥,至少还记得今年要在堤岸多种些莲。莲叶能固土,莲子能当粮,比空喊‘治水’有用。”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朝堂上的紧绷。皇帝望着那片枯叶,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沈砚之也曾在奏折里夹过片稻叶,说“江南新稻比北麦早熟半月,该让农户试种”。那时的沈砚之,眼里的光和此刻的祝卿安,竟有几分相似。
“漕运的事,依你。”皇帝将玉佩放回锦盒,“铜尺刻好后,让户部派人和祝家商号的账房一起监工。”他顿了顿,补充道,“内库的残瓷,让工部送去你商行。别让老匠人白等。”
祝卿安屈膝行礼时,眼角余光瞥见御案一角,压着半张纸,上面是皇帝的笔迹,写着“莲生淤泥,岁久弥清”。墨迹未干,像刚被岁月吻过的痕。
散朝时风卷着云过,殿外的老槐树落了几片新叶。祝卿安抬手接住一片,叶尖的嫩黄沾在指尖,忽然明白那些藏在话语里的针锋,从来都不是为了刺伤谁。就像铜尺刻在船底的痕,是怕岁月模糊了公道;就像枯叶压在册里的印,是怕时光磨平了初心。
岁月这把刀,既刻得下漕运的铜尺,也裁得开朝堂的暗涌。而她和皇帝,不过是在刀光里,小心护着那些值得被岁月记住的东西——比如一片荷叶的重量,比如一句承诺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