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惊蛰,紫宸殿的玉兰开得泼泼洒洒,花瓣落满丹陛,像铺了层碎雪。祝卿安捧着新铸的河工银印上殿时,鞋尖碾过片半枯的花瓣,碾出点清苦的香。
“陛下,此印分三房掌管,河工拨款需匠头、州官与祝家商号共同钤印方可取用。”她将银印置于案上,印钮雕的分水兽口衔明珠,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臣已在扬州设了银库,每笔支出都刻在青石板上,日晒雨淋也褪不了字。”
皇帝把玩着案头的玉如意,漫不经心道:“祝当家倒是思虑周全。只是天下银库皆由户部掌管,祝家独掌河工银,不怕后人说闲话?”
祝卿安垂眸,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陛下说笑了。臣是商人,逐利而已。银库设在扬州,祝家商号可省三成转运费,这笔利钱,够养二十个河工房的账房先生。”她顿了顿,指尖轻轻叩着银印边缘,“何况……臣怕户部的账本,记不清去年江南堤坝用了多少斤麻线。”
去年冬月,户部呈的河工账册里,麻线用量比实际多出十倍,李砚说是“防损耗”,祝卿安却在朝堂上扔出串浸了桐油的麻线,说“这般结实的线,埋在土里能撑十年,耗在哪了?”当时皇帝没作声,只让把那串麻线挂在御书房。
此刻御案上正摆着那串麻线,油亮的线绳缠着支玉簪——是当年李默那支,去年李砚倒台时抄没的,簪头刻着极小的“默”字。
皇帝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点玉兰的清寒:“祝当家可知,昨日钦天监奏报,说江南有蝗灾兆头?”
祝卿安袖中的手紧了紧。三月刚过,新麦还在灌浆,此刻说蝗灾,是想让祝家提前开仓放粮。去年她囤米的事虽有苦衷,终究落了话柄,如今皇帝一句话,便要让她把商号的存粮变成“赈灾粮”,连句谢字都不必有。
“臣倒是听说,”她抬眼时,目光正好撞上皇帝的视线,像两块相击的冰,“苏州织造新贡的云锦,用了三十斤金线。若是把这些金线熔了,能打三百把镰刀,足够农户割完十顷麦。”
皇帝捏着玉如意的手顿了顿。织造局是内廷掌管,祝卿安这话,是暗指他用度奢靡。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沈砚之也这般敢说,只是沈砚之的语气带着书生气的耿直,祝卿安却像淬了冰,字字都裹着锋刃。
“祝当家的商号,”皇帝慢悠悠转着玉如意,如意头在案上划出浅痕,“上月在杭州收了五十顷良田?”
“是。”祝卿安答得干脆,“那片地挨着钱塘江,年年被淹,农户都弃了。臣买下来,是想试种耐水的新稻,成了,就把稻种分给百姓。”
“哦?”皇帝挑眉,“若是不成呢?”
“那就改成晒麻场。”祝卿安的声音没半点波澜,“河工用的麻线,总得有地方晒。”她抬眼望向阶前的玉兰,“臣做生意,向来只算长远账。就像这玉兰花,今年落了,明年还开,急什么?”
这话答得极妙。既说了自己不急功近利,又暗讽皇帝盯着眼前的赈灾粮,没算长远的民生账。皇帝望着案上的银印,忽然发现印边刻着行极小的字:“水过无痕,功过有记”,是祝卿安的笔迹,力透银背,像怕岁月磨平了似的。
他忽然想起周老丈那半卷湿透的麻纸,想起沈砚之靴筒里的石头,想起祝卿安袖口绣的玉兰——这些人,都在用自己的法子,跟岁月较劲。
“银印就依你说的办。”皇帝放下玉如意,语气听不出喜怒,“至于蝗灾,让户部拨些钱,从祝家商号买些镰刀吧。”
祝卿安屈膝行礼时,片玉兰花瓣落在银印上,像给冰冷的银器添了点暖意。她知道,皇帝这是服了软——用户部的钱买她的镰刀,既给了她利钱,又保全了皇家的体面,这暗斗的分寸,拿捏得正好。
散朝时春风正烈,卷着花瓣扑了她满脸。祝卿安抬手拂去鬓角的花瓣,忽然发现掌心沾了点黄——是花瓣里藏的花蕊,嫩得像能掐出水。
原来再冷硬的较量,也藏着岁月的温柔。就像她和皇帝,一个握着银印,一个捏着玉如意,看似步步紧逼,实则都在护着这紫宸殿外的春光,护着那些在田埂上扎竹篾的人,护着让稻子多结三粒谷的心思。
岁月这东西,最是公正。它让玉簪蒙尘,让麻线褪色,却让那些藏在阴阳话语里的牵挂,像玉兰的根,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扎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