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紫宸殿的玉兰仍在惊蛰前后缀满枝头,只是看花的人换了几代。
祝卿安踏入殿门时,檐角的风铃正撞碎一声鸟鸣。她今日穿了身石青杭绸常服,乌发仅用根墨玉簪绾着,手里却托着只描金紫檀匣——匣中是江南盐商联名呈送的《圩田新考》,封皮上用金线绣的水纹,是祝家商号独有的“九转连环”针法。
“陛下,”她声音不高,却像冰棱敲在铜缸上,清冽得让阶下诸臣都收了声,“此考收录近十年江南圩田改良之法,凡二十三种,皆经祝家商号派专人核验三年,可使亩产增收三成。”
皇帝刚要伸手,右班忽然转出个绯袍身影。是李默的儿子李砚,如今的户部侍郎,眉眼间依稀有其父当年的刻薄,手里把玩着枚羊脂玉扳指:“祝当家倒是慷慨。只是臣听闻,这《圩田新考》里的‘混土法’,是祝家去年从河工房强买的?那老匠人被夺了秘方,气得吐血而亡,可有此事?”
殿中顿时起了私语。祝家经商三十年,南到琼州北至漠河,商号比驿站还密,却也落了个“噬血”的名声。祝卿安指尖在紫檀匣上轻轻一叩,目光扫过李砚时,像淬了冰:“李大人说的是陈老丈?他去年冬月染了肺疾,是祝家请了三位御医轮流照看,送终时穿的寿衣,还是苏州织造新贡的云锦。”
她从袖中取出卷账册,扔在李砚脚边:“这是祝家药铺的流水,每日三钱燕窝、两钱人参,李大人若识字,不妨看看。至于‘混土法’,是陈老丈临终前托人送到祝家的,说‘祝丫头比官府靠谱,能让这法子活下去’——老丈的亲笔信,臣已呈给陛下御览。”
李砚脸色涨红,又道:“那祝当家去年囤了十万担米,趁江南水患哄抬物价,致使流民饿死街头,总不是假的吧?”
这话戳在痛处。去年江南大水,祝家粮仓确是紧闭三月,直到新粮上市才开仓,市价已翻了五倍。祝卿安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李大人可知,去年水患前三月,祝家商号从湖广调了二十万担米,分文未赚地堆在江南各码头?若不是先囤着,等洪水淹了粮道,流民怕是连哄抬的机会都没有。”
她抬手指向殿外:“陛下可遣人去查,祝家在苏州的义仓此刻还堆着五万担米,都是去年高价卖出后,按市价三倍购回的。臣经商是为利,却也知有些利,得换着法子还给百姓。”
皇帝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二十年沉淀的威严:“李砚,你可知祝家去年为修江南堤坝,捐了三百万两白银?比户部拨的还多五十万。”他翻开《圩田新考》,指腹抚过其中一页,“这‘竹笼填石法’旁注着‘此法费钱,祝家可垫’,倒比你们这些只知弹劾的臣子实在。”
李砚汗湿重衣,刚要谢罪,却见祝卿安从匣中取出块墨色砚台,递到皇帝面前:“这是陈老丈用毕生心血研的‘辨土砚’,遇沙则涩,遇淤则滑。他说匠人留不下名字,总得留下点能用的东西。”
砚台边角刻着行小字,是孩童笔迹:“祝姐姐,等堤坝修好了,我教你扎竹篾。”那是陈老丈早夭的孙儿写的,去年水患时,为了抢运竹笼被冲走了。
祝卿安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方才的冷冽竟淡了些:“臣请陛下将此砚存入皇家史馆。让后人知道,修堤的不只是官员,还有拿着竹篾的匠人,和……囤米的商人。”
皇帝接过砚台,忽然发现祝卿安常服的袖口,绣着朵极小的玉兰,针脚密得像怕被人看见。二十年前沈砚之帽上的花瓣,二十年后祝卿安袖上的绣痕,都落在了紫宸殿的晨光里。
散朝时,春风卷着玉兰花瓣擦过祝卿安的肩头。她摸了摸袖口的绣痕,想起陈老丈孙儿下葬那日,她在坟前种了株玉兰,如今该也长得比人高了。
岁月这东西,总在不经意间把冷硬的棱角磨出暖意。就像祝家的账本里,除了银钱数目,渐渐多了些“某某匠人今日需换药”“某某孩童该添件棉衣”的小字,一笔一划,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温柔。而那本《圩田新考》的最后一页,留着片干枯的玉兰花瓣,是二十年前沈砚之当年落帽的那朵,被周老丈的徒孙小心收着,辗转送到了她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