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老约翰转身、每一次炉火跳跃光影变幻的间隙,那目光便如最精准的捕猎者,死死锁定目标——火钳夹取的姿势、手腕翻转的弧度、铁料在砧台上微妙的角度调整!
老约翰佝偻的身影在炉火前忙碌。巴纳德的目光扫过角落,王昊的头颅低垂得更深,身体蜷缩得更紧,紧抱铁砧的姿态充满挣扎的痛楚。巴纳德的视线掠过,并未停留。
就在巴纳德目光移开的刹那! 老约翰正将一块烧至橙黄通透的厚铁板夹上中央铁砧。火钳的动作看似寻常,但在王昊眼中——他的手腕在放置铁板的瞬间,极其隐蔽地向下沉了一寸,同时向外侧极其微妙地一拧!
这个动作快如闪电,混杂在放置的惯性中,若非王昊全神贯注、视线死死咬住钳口与铁砧接触的毫厘之地,绝难发现!
几乎是同时! 老约翰浑浊的眼珠,借着铁板遮挡巴纳德视线的瞬间,极其迅速地向王昊所在的角落扫了一眼!
那浑浊的眼底,没有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确认——看你看到了没有!
王昊的心脏在皮围裙下狂跳!他看到了!那沉腕、拧转的细微动作!这绝非无意!这是在调整铁板的重心分布,让它在后续锤击中受力更均匀、不易移位崩飞!这是经验凝练到极致的“手感”!
铛——!
重锤落下!铁板稳稳承受重击,火星均匀炸开,毫无偏移!
王昊感觉怀中冰冷的铁砧,似乎也随着这精准的一锤,传来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共鸣震颤!这震颤穿透皮肉骨骼,直抵胸口的暗红锈痂!
巴纳德的目光再次扫来。 王昊的头颅垂得更低,身体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紧抱铁砧的双臂勒得更紧。
机会稍纵即逝。 老约翰需要淬火一柄刚锻打出雏形的柴刀胚。淬火槽翻滚着白雾。巴纳德的目光被升腾的水汽遮挡,视野模糊。
就在白雾最浓、人影最淡的一瞬! 老约翰夹着赤红刀胚的火钳,并未像往常一样直直插入水槽!他的手腕以一个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猛地一抖、一沉! 嗤——!!! 刀胚入水的角度并非垂直,而是带着一个细微却无比刁钻的倾斜!
滚烫的刀尖率先刺破水面,发出尖锐的撕裂声,整个刀身紧随其后,以一种侧滑的姿态没入水中!水面被划开一道狭长而激烈的波纹!
浓雾中,这细微的入水角度变化,在王昊死死瞪圆的、布满血丝的双眼中,被无限放大!
斜入水!刀刃先入!减少淬火应力,防止刃口崩裂!
白雾还未散尽,老约翰浑浊的眼珠再次穿透迷蒙,极其短暂地钉向角落!依旧是那冰冷的确认!
王昊的呼吸瞬间停滞!他看到了!那决定刀刃最终强度与韧性的生死一刹!代价是老约翰在浓雾掩护下暴露的风险!
巴纳德的身影在雾气边缘晃动,警惕地注视着浓雾中心。
几天后的一次“意外”。 老约翰捶打一块需要反复折叠锻打、去除杂质的剑胚料。他抡锤的手臂似乎被一块飞溅的灼热铁屑烫到,动作猛地一僵,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哼,那沉重的铁锤竟脱手飞出!
沉重的铁锤呼啸着,划过一个危险的弧线,不偏不倚,狠狠砸向角落里王昊紧抱着的、那块冰冷的铁砧!
砰——!!!!
一声远比敲打铁料更加沉闷、更加震人心魄的巨响在狭小的后院炸开!
巨大的撞击力让王昊如同被攻城锤正面轰中!他惨叫一声,这次绝非伪装,整个人因怀中被砸得嗡嗡震颤的铁砧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背后的石墙上!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喉头腥甜上涌!胸前那片暗红锈痂仿佛被巨力撕裂,传来钻心的剧痛!
巴纳德瞬间警觉,手按剑柄,厉声喝道
“老东西!你搞什么鬼?!”
老约翰捂着“被烫伤”的手臂,一脸惊慌失措和痛苦,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
“手…手滑了…该死的火星子…”
他踉跄着跑向王昊,似乎想去搀扶查看。
巴纳德更快一步,剑已半出鞘,冰冷的剑锋直指倒地的王昊和靠近的老约翰,厉声道
“站住!退回去!塞拉斯老大说过,任何人不得靠近他!”
老约翰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和“懊悔”,看着被巴纳德剑锋隔开的、瘫在墙根剧烈咳嗽喘息、面色惨白如纸的王昊,嘴唇嗫嚅着,终究没敢再上前,只是不停地道歉解释。
王昊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和胸口仿佛要炸开的锈痂。尘埃落定,剧痛稍缓,他那双因为痛苦而充血的眼睛,却死死钉在刚才被飞锤砸中的、自己那块铁砧的表面!
在那冰冷、粗糙、布满陈旧锤痕的铁砧表面中央,清晰地印着一个崭新的、边缘带着细微放射状裂纹的深凹痕!
凹痕的形状… 王昊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凹痕的边缘轮廓…那受力的微妙角度…那金属在瞬间承受巨大冲击力后产生的细微形变纹理… 与之前老约翰垫在厚铁板下那块边缘带凹痕的废垫铁…几乎一模一样!
这不是意外! 这是老约翰用飞溅的铁屑做掩护,用脱手的重锤做刻刀,冒着激怒巴纳德、甚至可能重伤他的风险,在他这块冰冷的“命根”上,刻下的一堂关于金属承受极限、应力分布与材料韧性的血腥教案!
剧痛在身体里翻腾,胸口的锈痂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神经。王昊靠着冰冷的石墙,汗水混着血丝和煤灰从额头淌下。他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不是去擦拭血迹,而是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重新箍住了那块冰冷沉重的铁砧。
铁砧上新添的狰狞凹痕,烙印般印在他的掌心,更印在他被剧痛和震撼反复冲刷的意识深处。
他抱着这块沉重的耻辱、这块冰冷的课本,蜷缩在炉火明灭的光影里。 低垂的头颅下,那双眼睛深处的火焰,不再是微弱的余烬。 那火焰如同淬火时的刀锋,在剧痛与死亡的冰水中,被猛地激发出一种冰冷、锐利、带着血腥气的顽强锋芒。
他在学。用骨头学。用血学。 铁砧为骨, 炉火铸魂。 这学徒的身份,正在屈辱与剧痛的熔炉中,被强行锻打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