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是无休止的钝刀，在胸口那片暗红的痂壳上反复刮擦。怀中冰冷的铁砧棱角，透过油腻厚重的皮围裙，将寒意深深楔入骨髓。
巴纳德那淬毒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冰锥，无时无刻不从门口阴影处刺来。王昊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进锻炉斜后方的幽暗角落，后背紧贴粗粝石墙的缝隙，如同一块沉默的、沾满煤灰的废铁料。他低垂头颅，仿佛所有的生命都耗竭在对抗疼痛和箍紧怀中那块沉重耻辱之上。
只有那低垂眼睑下，一道细若游丝却又偏执得惊人的缝隙，死死追随着炉火前那片在热浪中扭曲舞动的光晕。
老约翰站在砧台前。灼人的烈焰扭曲光影，将他布满煤灰的脸庞模糊在刺目的红光里，唯余一个油污发亮的皮围裙轮廓，和那双筋肉盘虬、挥动铁锤的手臂剪影。
铛——！！！
沉重的铁锤落下，砸在烧红的犁铧胚上，狂暴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王昊的太阳穴！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搐，紧抱铁砧的双臂瞬间勒紧，骨节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剧痛撕扯神经，眩晕的浪潮几乎将他彻底吞没。
就在这剧痛与轰鸣的顶峰，一个极其细微、却截然不同的震颤，诡异地穿透了混乱的感官壁垒！
嗡……
并非来自耳膜！ 那震颤，像一道冰冷的、微弱却清晰的电流，直接从怀中那块冰冷的、被他身体温度焐得微温的铁砧深处传来！沿着他紧抱的双臂骨骼，精准地传导至胸口那片冰冷的暗红痂壳！仿佛这块沉重的死铁，与那轰鸣的锤击产生了某种……共鸣？！
王昊布满血丝的眼球，在眩晕的迷雾中猛地转动了一下，死死锁定在自己怀中铁砧冰冷的表面。
与此同时！
炉火前的老约翰，那刚刚完成一记沉重敲击、肌肉贲张的手臂，竟极其突兀地停顿在半空！铁锤悬停，并未立刻抬起。他那张在火光和浓烟中模糊的脸，猛地转向王昊所在的阴暗角落！
浑浊的老眼，平日里如同蒙尘的玻璃珠，此刻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闪过一道极其锐利的、难以置信的光芒！那道目光穿透了扭曲的热浪，精准地钉在了王昊和他怀中那块冰冷的铁砧上！
老约翰看到了王昊因剧痛而剧烈抽搐的身体。 更感受到了——或者说，他那双在铁锤与砧台间磨砺了半辈子的、对金属震颤有着近乎本能感知的手，捕捉到了那股极其微弱、源自角落、与主砧台锤击声谐波共振的……余震！
“嗯？”
一声低沉沙哑、几乎被炉火轰鸣淹没的疑惑音，从老约翰沾满煤灰的胡须下挤出。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滚烫的铁锤柄。
巴纳德阴鸷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锐利，如同嗅到血腥的秃鹫，从门口阴影处射向老约翰，又扫向角落蜷缩的王昊，带着警告的意味。
老约翰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仿佛刚刚只是被火星溅到，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重新高高抡起铁锤。
铛——！！！
又一记沉重的轰击落下。
嗡……
那源自怀中铁砧的、冰冷微弱的震颤，再次如约而至！如同死水中投入的第二颗石子，在王昊濒临麻木的感知里激起清晰的涟漪！
老约翰挥锤的手臂再次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这一次，他没有转头，但那浑浊眼底深处闪烁的惊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兴趣，却再也无法掩饰。
接下来的时间，巴纳德的监视仿佛成了一道无形的墙，隔绝着角落与炉火之间任何可能的交流。老约翰恢复了沉默的打铁，王昊也依旧是那尊蜷缩在阴影里的矿渣雕像。
但有些东西，悄然改变了。
当老约翰需要更换一块大小形状奇特的垫铁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随手抓一块形状相近的废料凑合。他慢悠悠地走到角落堆放杂料的地方，目光却穿透昏暗，扫过王昊和他怀中的铁砧。他刻意地、动作清晰地挑选了一块边缘带着明显凹痕的废铁块，拿起，在手里掂量了一下，仿佛在感受其重心。然后，走向主砧台，将其稳稳垫在烧红的铁料下方，动作明显放缓了一些，锤落点也更加精准地避开了那块垫铁的薄弱处。
他在……演示垫铁的选择与运用?
一次剧烈的淬火后，淬火水槽里水面翻滚，大量滚烫的蒸汽升腾弥漫，瞬间模糊了巴纳德的视线，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铁匠轮廓在水汽中忙碌。
就在这短暂的白雾屏障升起的一刹那！ 王昊模糊的视线捕捉到，老约翰的动作并未停下！他极其敏捷地夹起刚刚淬火完成的、还冒着白气的镰刀胚，并未像往常一样直接丢进草木灰槽，而是手腕极其隐蔽地一翻！那滚烫的刀刃边缘，在王昊视线勉强能及的角度，极其短暂地、却又清晰地——在空气中快速划过一道无形的弧线！刀刃划过空气，留下极其细微却尖锐的破风声！
嗤——！
声音被淬火槽的余沸掩盖。
但王昊看到了！那短暂暴露在雾气边缘的、刀刃划过空气的轨迹！锐利！冰冷！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
他在展示刃口的处理！时机稍纵即逝！
白雾散去，老约翰已经若无其事地将镰刀胚丢进了草木灰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巴纳德警惕的眼神在白雾散开后立刻扫视全场，只看到老约翰慢吞吞地拨弄着灰槽里的铁器。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天色昏暗，炉火将熄未熄，光线极其黯淡。巴纳德因为塞拉斯的临时召唤，短暂离开后院，去酒馆门口低声交谈。昏暗的角落，只有王昊和老约翰。
寂静笼罩后院，只剩炉膛里余炭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老约翰佝偻着背，慢腾腾地走到堆放燃料的角落，离王昊只有几步之遥。他背对着王昊，仿佛在清点所剩无几的焦炭，沾满煤灰的手指在冰冷的炭块上无意识地划过。
一个低沉沙哑、如同铁锈摩擦般的声音，极其轻微地响起，几乎被炭块摩擦的沙沙声掩盖：
“小子…听响…辨火候…”
话音未落，老约翰看似随意地拿起两块焦炭，互相轻轻一磕。 嗒…嗒… 声音清脆。 他又拿起另一块，同样轻轻一磕。 噗… 声音沉闷。
浑浊的老眼在昏暗的光线下，极其短暂地、向后飞快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王昊。那眼神浑浊依旧，却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和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期待？
随即，他抱着那几块挑选出的清脆发声的炭块，佝偻着背，慢悠悠地走回即将熄灭的炉膛前，开始添火。
巴纳德的脚步声从酒馆方向传来。
王昊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怀中那块沉重的铁砧仿佛依旧残留着刚才锤击传来的微弱余震。额头的伤口在昏暗光线下隐隐作痛，胸口锈痂下的异物感从未如此清晰。
但此刻，在他布满血丝的眼帘之下，在那片被剧痛、寒冷和屈辱反复冲刷的意识废墟之上，一点幽暗却无比执拗的光芒，如同深埋地火的火星，在捕捉到那短暂磕碰的声响、那惊鸿一瞥的刃光、和那句铁锈摩擦般的低语后，被猛地吹亮。
他在听。
在看。
在嗅。
伤痕累累的身体如同锈迹斑斑的接收器，艰难地捕捉着那些刻意泄露的、来自铁与火世界的碎片密码。 学徒的身份，在黑暗的土壤里，无声地扎下了第一缕根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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