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前那片狰狞的暗红锈痂,带来撕裂般的钝痛。双臂麻木沉重,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刺骨的寒意透过厚重的皮围裙,贪婪地吮吸着残存的热量。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剧痛、寒冷和无边疲惫的深渊边缘摇曳。
王昊蜷缩在锻炉斜后方的冰冷角落,后背紧贴着粗粝的石墙,怀中死死箍着那块沉重粗糙的铁砧——这既是塞拉斯的命令,也是他此刻唯一能证明自己“活着干活”的耻辱标签。额头的伤口结了深色的痂,混着煤灰和汗渍,黏腻地糊在眉骨上。巴纳德那如同淬毒冰棱般的视线,毫不松懈地钉在他身上。
活下来了。
以一种非人的、被胸口那诡异蠕动的锈痂和冰冷的铁砧所定义的方式。
后院。火焰在粗糙石炉膛里跳跃,舔舐着空气,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和呛人的烟火气。胡子拉碴、围裙油腻得发亮的老约翰,站在炉火前。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浓烟和热浪中眯着,手脚却出乎意料地稳健、利落,带着一种浸淫了几十年的、近乎本能的韵律感。
王昊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试图聚焦。但重伤带来的眩晕和剧痛如同厚重的幕布,不断拉扯着他的视线。眼前的一切都带着重影,在灼热的空气里扭曲晃动。老约翰的身影在蒸腾的热气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那跳动的炉火更是在他模糊的视野里拉出长长的、刺目的光带。
看,看不清。
老约翰的动作在他眼中,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带着力量和节奏的轮廓。
火钳探入炉膛深处,夹住一块通红的铁料。那动作快、准、稳,铁块被夹出的轨迹稳定得像一条直线,没有一丝晃动。王昊只看到一道刺目的红光被抽出,稳稳地放置在那巨大的、固定在石墩上的中央铁砧上。
看不清动作细节,但那举重若轻的稳定感让他心头一震。
沉重的铁锤被老约翰抡起。肌肉虬结的手臂带着一种奇异的流畅感挥动,锤头划破灼热的空气,带着沉闷的呼啸落下!
铛!!!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王昊耳中炸开,如同重锤砸在他的头骨上!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死死咬住的牙关传来咯咯轻响。剧痛几乎将他再次撕裂。
但他强迫自己没有倒下,没有松开怀中的铁砧。在锤声的余韵和眩晕的间隙,他用尽残存的感知力,捕捉着那轰鸣中的节奏。
铛!铛!铛!
锤声并非杂乱无章。它有一种内在的、如同心跳般的韵律!快慢相间,轻重交错。老约翰的脚步随着锤击在砧台旁移动,身体如同绷紧又放松的弓弦,每一次力量的传递都浑然一体。王昊看不清锤子落在铁料上的具体位置,却能模糊地感觉到那声音的节奏——时而密集如雨,时而沉重如雷,时而短暂急促地在一处连敲几下……这节奏本身,似乎就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语言”。
通红的铁块在老约翰的锤下迅速变形,火星如同爆裂的星辰,四散飞溅。王昊模糊的视野里,只看到那块刺眼的红色在快速改变着形状,棱角被砸平,弧度被拉出……快得令人目不暇接。然后,当那红色开始变暗,硬度似乎改变时,老约翰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火钳再次探出,精准地夹住变形的铁块一角,手臂猛地一挥!
嗤——!!!
一道炽烈的红光划破空气旁边的水槽!浓烈的白气和刺耳的淬火嘶鸣瞬间爆发!
王昊只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弥漫。他看不清老约翰是如何控制入水角度的,也看不清那铁块在水中的具体变化。只有那瞬间爆发又迅速冷却的“嗤啦”声,以及空气中弥漫开来的、独特的水汽混合着炽热金属急速冷却的焦灼气味,深深地烙在他的感官里。
老约翰将淬完火的铁块夹出水槽,看也不看,随手丢进旁边一个装满暗灰色粉末的木槽里。粉末腾起一股细小的烟雾,包裹住铁块。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种草木灰混合着某种矿物粉尘的特殊气息。片刻后,老约翰才将其夹出,此刻的铁块虽然依旧温热,但表面那层刺目的红色已褪去,呈现出一种更为深沉、隐隐带着暗光的色泽。
王昊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痛楚。他看不清过程的精确,听不懂铁锤敲击的秘语,也无法理解淬火回火中蕴含的复杂原理。
他能抓住的,只有这些碎片:
那抽铁时举重若轻的稳定感。
那敲铁时蕴含规律的沉重节奏。
那淬火瞬间爆发又熄灭的感官风暴。
那回火时弥漫的独特气味和色泽的微妙转变。
这些,就是他在重伤垂死的迷雾中,艰难捕捉到的、来自老约翰炉火与铁砧之间、属于真正铁匠的、最原始也最珍贵的——皮毛。
每一次观察,都伴随着一阵剧烈的眩晕和胸口的抽痛。汗水混着血污和煤灰,流进干裂的嘴角,带来浓重的铁锈味和苦涩感。他舔舐着这味道,连同怀中铁砧的冰冷粗糙感、胸前锈痂的诡异蠕动感、炉火的灼热、锤声的轰鸣、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烟火、汗水、铁腥与草木灰的气息……
这一切都如同无形的刻刀,在他被剧痛和虚弱反复冲刷的意识里,艰难地、模糊地刻下印记。
他抱着冰冷的铁砧,蜷缩在炉火的影子里,像一块沉默的、被遗忘的矿渣。 然而,那低垂的眼帘下,幽深的瞳孔深处,炉火跳跃的光影,如同不灭的余烬,在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间,微弱而倔强地闪烁。 他在听。在嗅。在用残破的身体感受。 为了活下去。 为了终有一日,能将这些模糊的、痛苦的、带着血腥味的皮毛,锻造成属于他自己的、撕裂黑暗的第一枚铁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