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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血色残阳·孤雏

凤阙澜生

承平十七年,秋,帝京。

夕阳如血,泼洒在巍峨的皇城琉璃瓦上,本该是庄严肃穆的金碧辉煌,此刻却浸染着一层不祥的暗红。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那是血被秋风干涸后的气息,丝丝缕缕,钻进人的鼻腔,黏在喉咙深处,让人作呕。

长街寂寂,商铺紧闭,只有巡逻士兵沉重的皮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单调而压抑,敲打着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残酷清洗的城池的心脏。

温府,曾经的簪缨世家,门庭若市之地,如今朱漆大门洞开,门槛上凝结着大片深褐色的污迹。府内,昔日精巧的亭台楼阁,雅致的花园水榭,皆成断壁残垣。精美的瓷器碎片混着枯枝败叶,散落在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名贵地毯上。雕花窗棂被粗暴地砸开,冷风毫无顾忌地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纸屑和灰烬。

在一处相对完好的偏院回廊下,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蜷缩在巨大的廊柱阴影里。她穿着质地极好的鹅黄襦裙,只是此刻裙摆被撕破,沾满了尘土和深色的、已经发硬的血渍。她的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乌黑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的一片狼藉,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却不再落下,仿佛连哭泣的力气都已耗尽。

她是温以澜。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是温家备受宠爱的幼女,有慈爱的双亲,有温和的长兄。而现在,她只剩下自己。还有耳边,那挥之不去的、母亲将她塞进这个角落时,压得极低、带着无尽恐惧和决绝的嘶哑叮嘱:“澜儿,躲好!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别出来!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然后,是兵刃破开血肉的闷响,是兄长愤怒却戛然而止的吼声,是父亲绝望的悲鸣,还有那些穿着明光铠甲的士兵,如同恶鬼般狰狞的呼喝与狂笑……最后,是熊熊烈火吞噬屋宇的噼啪声,以及皮肉焦糊的可怕气味。

温以澜小小的身体在不可抑制地颤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那是她自己的血。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她的神经,几乎要将她溺毙。然而,母亲最后那句“活下去”,如同黑暗中唯一的一根细线,死死地拽住了她不断下坠的灵魂。她不能死。她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角落里。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色彻底吞没了残阳。喊杀声渐渐远去,只剩下火焰舔舐木料的噼啪声和远处零星的、不知是何人发出的痛苦呻吟。温府变成了修罗鬼蜮。

温以澜尝试着动了动僵硬的身体,一阵刺骨的寒意和饥饿感袭来。她必须离开这里。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目光所及,是横七竖八倒伏的尸体,有熟悉的管家伯伯,有总是偷偷塞给她点心的厨娘嬷嬷……他们的眼睛大多圆睁着,凝固着死前的惊骇与不甘。温以澜的心脏猛地一缩,剧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她死死捂住嘴,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些惨状上移开,只盯着脚下坑洼不平、布满血污和瓦砾的地面。

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凭借着对府邸最后一点模糊的记忆,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在断壁残垣和尸骸间蹑足穿行。每一步都踩在粘腻的血污上,发出轻微却在她耳中如同惊雷的声响。她不敢哭,甚至不敢大声呼吸,所有的感官都绷紧到了极致,捕捉着四周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终于,她摸到了后花园一处坍塌的假山旁。这里有一个狗洞,通向府外一条僻静的小巷,是她和兄长玩捉迷藏时发现的秘密通道。洞口被坍塌的石块堵住了一半。温以澜用尽全身力气,小小的手被粗糙的石块边缘磨得鲜血淋漓,才勉强扒开一个仅容她瘦小身躯通过的缝隙。

她毫不犹豫地钻了出去。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她单薄的身体,让她打了个寒颤。巷子里漆黑一片,弥漫着垃圾的腐臭味。她不敢停留,凭着本能,朝着记忆中远离皇城的方向拼命跑去。小小的身影在夜色中跌跌撞撞,好几次被地上的杂物绊倒,膝盖磕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她咬着牙爬起来,继续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远离这里!活下去!

不知跑了多久,力气终于耗尽。她瘫倒在一条不知名的河边,冰冷的河水浸湿了她的裙摆。望着倒映着几点星火的、黑沉沉的河面,巨大的悲恸和茫然终于冲垮了强撑的意志。她把脸埋进冰冷的泥土里,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压抑了许久的、小兽般的呜咽终于从喉咙深处溢了出来。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泥土,冲刷而下。

“爹……娘……哥哥……”破碎的音节淹没在呜咽中。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停在了她身后不远处。

温以澜的呜咽戛然而止,全身的寒毛瞬间炸起!她猛地回头,惊恐地看向声音来源。

月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只见岸边不远处,站着一个身影。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青色布衣,身形高挑,背脊挺直如松。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只觉其目光沉静如水,正静静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士兵的凶戾,没有路人的好奇或怜悯,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能穿透她此刻的狼狈与脆弱,看到她灵魂深处的绝望与不甘。

温以澜僵在原地,小小的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戒备而微微发抖。她不知道这是谁,是新的危险吗?

那人没有靠近,只是静静看了她片刻,目光在她磨破流血的手掌和满是泪痕泥污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一个清冷而平稳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河边的风声和温以澜急促的心跳:

“根骨上佳,心性……尚可。可愿随我走?”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仿佛冰冷的玉石相击,瞬间压下了河边呜咽的风声和温以澜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温以澜猛地抬头,乌黑的大眼睛死死盯住那个靛青色的身影。月光太吝啬,她只能看清对方一个模糊的轮廓,但那道沉静的目光却像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她此刻完全无法理解的……兴趣?不是对弱者的怜悯,更像是在看一块蒙尘的璞玉。

“根骨上佳,心性……尚可。” 这六个字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盘旋。根骨是什么?心性又是什么?她不懂。她只知道这个人没有像那些士兵一样凶神恶煞地扑上来,也没有像白天躲在门缝后偷看的街坊那样,流露出廉价的同情或避之不及的恐惧。

这个人,只是站在那里,像河边一块沉默的礁石,却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可愿随我走?” 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催促,只是在陈述一个选择。

随他走?去哪里?他是谁?无数的疑问瞬间塞满了温以澜小小的脑袋。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闪过母亲最后那双充满恐惧与决绝的眼睛,闪过父亲倒下时溅起的血花,闪过兄长戛然而止的怒吼……“活下去!” 母亲的声音如同烙印,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眼前这个人,是未知,是莫测。但留在这里呢?深秋的寒夜会吞噬她,饥饿会耗尽她最后一点力气,那些搜捕的士兵或许很快就会追到这里……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和疑虑。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里,骤然迸发出一股孤狼般的狠厉与决绝。她挣扎着从冰冷的泥地上爬起来,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尽管双腿还在打颤,尽管脸上的泪痕未干,但她的眼神已经变了。不再仅仅是恐惧和悲伤,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生火焰。

她甚至没有问对方是谁,要去哪里,只是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嘶哑却异常清晰的音节:

“我走。”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去、孤注一掷的决然。

靛青色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沉静如水的目光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名为“满意”的涟漪。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身,朝着远离帝京的方向,迈开了步子。他的步伐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从容,却每一步都踏在温以澜需要全力奔跑才能勉强跟上的距离上。

温以澜咬紧牙关,顾不上膝盖的疼痛和磨破的手掌传来的阵阵刺痛,迈开两条酸软的腿,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和泥土的味道。她跑得很狼狈,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月色下显得格外单薄脆弱,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

然而,她的目光却死死锁住前方那个渐行渐远的靛青色背影,那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不敢回头,不敢再看一眼身后那座吞噬了她一切的、燃烧着的帝京。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前方那个沉默的背影,和脚下这条不知通往何方的、冰冷而坚硬的路。

夜风更冷了,吹动她破碎的裙摆,也吹干了脸上最后一点湿意。心底深处,那名为“仇恨”的种子,在鲜血与绝望的浇灌下,悄然破开坚硬的冻土,探出了第一缕狰狞的嫩芽。它疯狂地汲取着她残存的生命力,迅速扎根、蔓延,缠绕住她每一寸骨骼,每一丝血肉。

活下去。

变强。

然后……杀回去!

每一步踉跄的奔跑,都是对过去天真的告别。每一步踏在冰冷土地上的足迹,都是通往复仇深渊的起点。她不知道前路等待她的是什么,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天真烂漫的温家幼女温以澜,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被仇恨淬炼、心中只剩下“活下去”和“复仇”的孤雏。而前方那个沉默的靛青色身影,是她坠入深渊前,唯一看到的、通往未知力量的道路。

夜色浓稠如墨,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逐渐吞没。只留下身后帝京方向,那片映红了半边天际的、象征毁灭与不祥的暗红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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