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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青冥崖·淬骨

凤阙澜生

帝京的血色与绝望,被身后莽莽的群山彻底隔断。温以澜不知道跟着前方那个靛青色的身影走了多久。翻过陡峭的山崖,穿过瘴气弥漫的深谷,涉过冰冷刺骨的寒潭。她的鞋子早已磨破,细嫩的脚底被尖锐的石子和荆棘划得鲜血淋漓,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饥饿像一只贪婪的蛀虫,啃噬着她的胃袋,寒冷则如跗骨之蛆,让她瘦小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支撑她的,只剩下那点刻骨的仇恨和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她不能倒下,绝不能!

终于,当晨曦艰难地撕裂厚重的云层,将微光洒向一片奇绝的崖顶时,前方的身影停下了。

温以澜几乎是扑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她抬起头,视线因疲惫和饥饿有些模糊。眼前是一座极其简陋的院落,几间依着陡峭山壁搭建的木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枯藤,仿佛与这苍茫险峻的山崖融为一体,亘古便存在于此。院落一角,几株遒劲的老梅在寒风中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透着一股孤绝的苍凉。

这里,就是她的“生路”?温以澜心中充满了不确定。

靛青色的身影——她的师父,谢青梧,转过身。天光熹微,终于能看清她的面容。那是一张极其清癯的脸,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五官的线条如同刀削斧刻般清晰利落。眉眼狭长,眼瞳是深不见底的墨色,看人时平静无波,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在其中激起丝毫涟漪。薄唇紧抿,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冷硬,竟是个女子,她看起来并不苍老,但周身沉淀的气度,却像是经历了千百年风霜的古松,沉稳、孤高、漠然。

谢青梧的目光落在温以澜身上,如同审视一件器物,毫无温度。

“起来。”声音依旧清冷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温以澜咬着牙,用磨破的手掌撑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尽管双腿抖得厉害,尽管破败的衣衫几乎遮不住身体,沾满了血污泥泞的脸上只剩下那双眼睛,倔强地、毫不躲闪地迎向谢青梧审视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恐惧被强行压下的痕迹,有疲惫到了极致的脆弱,但更深处的,是如同淬火的钢铁般冰冷的恨意和不屈的火焰。

谢青梧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闪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名字。”

“温以澜。”声音嘶哑干涩,却吐字清晰。

“温以澜。”谢青梧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标签。“从今日起,你是青冥崖谢青梧唯一的弟子。”

没有多余的宣告,没有仪式,甚至没有一句解释。仿佛收徒对她而言,不过是顺手捡起路边一颗还算合眼的石子。

“随我来。”谢青梧转身走向木屋。

温以澜立刻跟上,每一步都牵扯着脚底的伤口,钻心地疼。木屋内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一张木榻,一方粗陋的木桌,几个蒲团,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简单的炊具和瓦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和一种陈旧的、属于山林的清冷气息。

谢青梧从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陶罐里,舀出半瓢冰冷的泉水,又从一个布袋里抓出一把粗糙的、黑乎乎的杂粮饼渣,混合在一起,放在桌上一个豁了口的陶碗里。

“吃了。”语气是命令式的。

温以澜看着那碗混合着冰冷水和粗粝饼渣的“食物”,胃里一阵翻腾。她是温家的娇女,锦衣玉食,何曾吃过这种东西?然而,饥饿的灼烧感战胜了一切。她扑到桌前,捧起冰冷的陶碗,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将那粗糙、冰牙的食物塞进嘴里,拼命往下咽。冰冷的液体和粗粝的颗粒摩擦着喉咙,难受得她眼眶发红,但她没有停下,也没有一滴眼泪掉下来。

谢青梧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近乎自虐般的进食,眼神依旧古井无波。

待温以澜将那碗难以下咽的东西勉强吞完,谢青梧才再次开口,指向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蒲团:“打坐。闭目,凝神,试着感受你体内流动的气息。什么都不要想。”

感受气息?温以澜茫然。她依言在冰冷的蒲团上盘膝坐下,闭上眼睛。脑海里瞬间被血腥的画面占据:父亲倒下的身影,母亲惊恐的眼睛,兄长染血的衣襟……恐惧、悲痛、仇恨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让她根本无法平静。身体因为寒冷和疲惫不受控制地发抖,脚底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

时间一点点流逝,她只觉得浑身僵硬冰冷,所谓的“气息”根本毫无踪影。她偷偷睁开一条缝隙,看向师父。

谢青梧不知何时已经盘膝坐在了另一个蒲团上,双目微阖,面容沉静如深潭古玉。她明明就坐在那里,却仿佛与这木屋、这山崖、这天地融为一体,呼吸几不可闻,周身萦绕着一种玄之又玄的气场。温以澜甚至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仿佛实质般的压力从那沉静的身体里散发出来,让她心头莫名一窒。

原来……这就是“武功”?温以澜的心中,第一次对“力量”有了模糊而具体的向往。她立刻重新闭上眼,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摒弃脑海中的血色画面,努力去感受身体内部……虽然依旧一无所获,但那份想要抓住力量的渴望,让她硬生生挺直了腰背,哪怕姿势笨拙难看,哪怕身体僵硬冰冷。

整整一个时辰,谢青梧没说一句话,也没动一下。

直到外面天色彻底大亮,清冷的山风从木屋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时辰到。”谢青梧睁开眼,目光落在温以澜身上,看到她苍白脸上隐忍的痛苦和强撑着的不屈,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跟我出来。”

屋外崖坪之上,寒风更加凛冽,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谢青梧指着崖坪边缘一块半人高的、布满青苔的巨石:“站上去。”

温以澜看向那块石头,表面湿滑,仅容一人立足,下方就是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站上去。”谢青梧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温以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恐惧。她想起了温府的屠杀,想起了自己的誓言。如果连一块石头都不敢站,还谈什么复仇?她不再犹豫,手脚并用地爬上那块光滑的巨石。寒风瞬间如同刀子般刮过她单薄的身体,脚下的石头冰冷湿滑,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每一次晃动都让她清晰地感受到脚下深渊的恐怖吸力。她努力张开双臂保持平衡,小小的身体在狂风中如同脆弱的芦苇,随时都会被吹落深渊。

谢青梧就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望着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温以澜。

“站稳。感受风的方向,感受你身体的每一寸重心变化。恐惧会让你死得更快。摒弃它,控制你的身体。” 清冷的声音穿过风声,清晰地传入温以澜耳中。

摒弃恐惧?控制身体?温以澜死死咬住嘴唇,品尝着血的味道。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深渊,将全部精神集中在脚下的触感上,感受风吹在脸上、身体上的力道和方向,努力调整着重心。每一次剧烈的摇晃,都耗尽她全部的意志力去抗衡。冰冷的风灌进她的破衣烂衫,带走仅存的热量,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脸色青白。脚底的伤口被粗糙冰冷的石面摩擦,疼痛钻心。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汗水混着寒风在她额头凝结成冰粒,又迅速被体温融化流下。她的双腿早已麻木失去知觉,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支撑。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站稳!不能掉下去!母亲让她活下去!她还要报仇!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温以澜的意识因为寒冷和疲惫开始模糊的时候,一道身影飘然而至。带着清冽草药气息的手掌在她僵硬的背心处轻轻一拍,一股柔韧却不容抗拒的内力瞬间涌入她的四肢百骸,驱散了刺骨的寒意,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甚至温和地滋养着她脚底磨破的伤口。

“下来。”谢青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温以澜如蒙大赦,身体一软,险些栽倒,被谢青梧稳稳扶住胳膊。

谢青梧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布满冷汗的额头,以及那双依旧死死压抑着疲惫和痛苦、不肯流露出半分软弱、反而燃烧着更炽烈火焰的眼眸,终于,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满意。

“根骨绝佳,悟性尚可,心性……够狠。”她顿了顿,清冷的语调似乎带上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温度,“记住刚才濒临极限时,身体里本能涌动的那股力量。那就是气感萌芽的征兆。日后打坐,便追寻那种感觉。”

温以澜一愣,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涌上心头。刚才……那就是师父说的“气息”?虽然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但那种身体濒临极限时本能涌现的、支撑她站稳的力量感……

“今日到此。”谢青梧松开手,指向木屋旁边一个更为低矮破旧的小屋,“那里是你的住处。自己收拾。明日寅时三刻,崖边练桩。”

没有一句安慰,没有半分温情。交代完,谢青梧便转身,如同来时一般,飘然走向主屋,留给她一个孤高冷寂的背影。

温以澜站在原地,寒风依旧凛冽,吹动她破碎的衣摆。身体的疲惫和疼痛依旧清晰,脚底的伤口在刚才那股内力的滋养下虽不再流血,但依旧火辣辣地疼。然而,她的心却不再像刚来时那样茫然冰冷。

她抬头望向这险峻孤绝的青冥崖顶,云雾在脚下的深渊翻涌,远处的群山沉默如巨兽。这里没有温府的温暖,没有父母的宠爱,只有无处不在的冷硬和生死一线的考验。

但这里,有力量!

师父谢青梧,就是那座通向力量的桥梁,哪怕那桥梁本身也冷硬如铁,布满荆棘。

她紧了紧身上无法蔽体的破衣,拖着疼痛疲惫的身体,走向那座低矮破旧的小屋。小屋内部比主屋更加简陋,只有一张铺着干草的木板床和一个破旧的矮几。灰尘弥漫,蛛网遍布。

温以澜没有抱怨。她默默地开始收拾。用手擦去床板上的灰尘,将散乱的干草铺平。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每一分力气都用在了实处。

收拾停当,她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蜷起双腿,看着自己磨破出血、又被冻得青紫的双手和双脚。娇嫩的皮肤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粗糙的伤口和冻疮。

痛吗?很痛。

累吗?很累。

后悔吗?

那双乌黑的眼眸里,映着窗外嶙峋的山石和冰冷的天空。

不悔。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的血痕和泥土,然后,慢慢地握紧了拳头。小小的拳头,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力量……刚才在巨石上,感受到的那一丝微弱的气息波动……母亲最后绝望的眼神……太子那张模糊却狰狞的脸……

一股比寒风更刺骨、比深渊更幽暗的冷意从她眼底深处弥漫开来,覆盖了所有的疲惫和疼痛。稚嫩的脸庞上,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与坚决。

寅时三刻……练桩……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回忆刚才在巨石上保持平衡的感觉,回忆师父灌输到她体内的那股温和内力的流向。哪怕只有一丝一毫,她也要抓住!

窗外,天色渐暗,青冥崖笼罩在暮色的沉寂之中。木屋内,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草铺上,呼吸渐渐平稳。复仇的种子在这片孤绝之地,汲取着痛苦与磨砺的养料,悄然扎根,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而她不知道的是,主屋之内,谢青梧并未歇息。她站在窗前,目光穿透夜色,落在温以澜那间小屋的方向,清冷的眼底深处,映着窗外寒星点点。

“此女戾气深重,心如寒铁……铸剑,亦或养蛊?”她低不可闻地自语一句,声音消散在凛冽的山风中,再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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