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青冥崖顶。
天幕仍是浓稠的墨蓝,几粒寒星伶仃地悬着,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温以澜早已站在了那块熟悉的、冰冷湿滑的巨石边缘。她的身体依旧单薄,穿着谢青梧扔给她的一身同样洗得发白的靛青色粗布衣裤,不合身,空荡荡地套在身上,却不再像初来时那样抖如筛糠。
她闭着眼,双脚如同生根般钉在石面上,仅凭脚掌细微的感知和身体的自然律动,对抗着山峰间呼啸穿行的乱流。呼吸悠长而微弱,近乎于无。经过一月有余非人般的“站桩”,她已不再需要时刻紧绷神经去对抗那令人眩晕的深渊恐惧。取而代之的,是她努力调动所有心神,去捕捉、去引导体内那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热流——师父称之为“气”。
起初只是丹田深处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在冰冷的绝望中难以觉察。随着日复一日在生死边缘的折磨,加上谢青梧偶尔在她力竭时注入的那道温和内力作为引导,那丝暖意渐渐变得清晰、可控。它如同一条细小却倔强的火蛇,在她意念的驱策下,艰难地沿着师父指点的一条极简路线缓缓游走。每前进一寸,都带来细微的灼热感和酸胀感,却也神奇地驱散了刺骨的寒意,缓解着肌肉的僵硬和脚底的伤痛。
今日,那缕气息似乎格外活跃。
天色微熹,一线鱼肚白挣扎着撕开东方的天际。
“下来。”谢青梧的声音准时响起,如同山间清冷的晨钟。
温以澜缓缓睁开眼睛,纵身跃下巨石,落地虽轻巧了些,但身形依旧有些滞涩。她走到谢青梧面前,垂手恭立。这一个多月,师徒之间依旧话少得可怜。谢青梧教什么,温以澜便学什么,用尽全部心力去做到最好,甚至超越谢青梧的要求。她眼中只有力量,没有抱怨,没有退缩。
谢青梧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落在她那双布满比一月前更加厚实老茧、却依旧残留新鲜擦伤的手上,又掠过她冻得通红却异常沉静的小脸。她没说什么,只是将手中一截三尺来长、拇指粗细、笔直坚硬的青灰色竹枝扔了过去。
“握紧。”声音平淡。
温以澜接住竹枝。入手沉重冰凉,质地极其坚硬坚韧,堪比铁木。她依言紧握,粗糙的竹枝硌着她布满茧子的掌心。
“看好了。”谢青梧言简意赅。
话音未落,她身形未动,手中另一截同样的竹枝却如毒龙出洞,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青影,精准地点向温以澜持“剑”的手腕关节!
温以澜瞳孔骤缩!本能地想撤手躲避,但师父的动作太快,快到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就在那竹枝即将触碰到皮肤的刹那,一股凌厉的刺痛感从手腕处传来,仿佛已经被洞穿!
“哼!”
一声闷哼,温以澜手腕剧痛,竹枝几乎脱手。她踉跄后退一步,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师父根本没真正碰到她,但那竹枝尖端蕴含的锋锐气劲,隔着半寸距离就刺得她皮肉生疼!
“死不了。”谢青梧收回竹枝,眼神淡漠,“记住刚才的感觉。那是‘意’在‘器’先,‘气’随‘意’走的雏形。握紧你的剑,感受它的存在,让它成为你手脚的延伸。再来!”
没有任何讲解,只有最直接的示范和挨打。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崖顶之上,只听得见竹枝破空的尖啸和温以澜压抑的闷哼。谢青梧的攻击毫无规律可言,时如疾风骤雨,从四面八方刁钻地刺向她全身要害关节;时如鬼魅缠身,竹枝如同附骨之疽,贴着她的身体游走,寻找她气息和动作转换间那微不可查的缝隙。
温以澜狼狈不堪。她的动作在谢青梧眼中慢得如同龟爬,破绽百出。每一次竹枝点来,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和一阵气血翻涌。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衫,混合着身上不断增添的细小淤青带来的酸痛,黏腻冰冷。她的手臂早已麻木,虎口被竹枝的反震之力震裂,鲜血染红了握柄。
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乌黑的眼眸死死盯着谢青梧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神经绷紧到极致。她强迫自己不去想疼痛,不去想失败,只专注于手中那截冰冷的竹枝,拼命调动着丹田内那缕微弱的气息,试图让它流向手臂,流向指尖,再灌注到竹枝之上。她模仿着谢青梧刺出时那种一往无前、刺穿一切的气势。
无数次徒劳的格挡,无数次狼狈的跌倒。
然而,就在她又一次被刺中肩窝,痛得眼前发黑,竹枝脱手飞出的瞬间——
一股极度不甘的戾气猛地从心底炸开!眼前仿佛闪过太子那张模糊狞笑的脸!
“呃啊——!”
温以澜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身体在跌倒的半途中,竟强行拧腰翻转,被震飞的手掌不顾一切地凌空一抓,死死攥住了尚未落地的竹枝!同时,丹田内那缕气息在她强烈的意志驱使下,如同被点燃的火油,轰然爆发,瞬间冲向她痉挛的手臂!
嗤——!
这一次,竹枝刺出!
不再是笨拙的挥舞,而是一道凝聚了她全身残存力量、裹挟着那股爆发性气劲的、带着撕裂空气尖啸的直刺!目标,赫然是谢青梧持“剑”的手腕!
快!狠!准!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疯狂!
谢青梧古井无波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讶色。她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抖,动作快若闪电,温以澜那凝聚了全部精气神的、堪称惊艳的一刺,便险之又险地擦着她的手腕边缘掠过,只带起了一丝布帛的涟漪。
温以澜力竭,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岩石上,大口喘息,眼前阵阵发黑,手中竹枝无力地滑落。刚才那一刺,几乎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和那缕好不容易凝聚的气息。
山风呼啸,崖顶一片死寂。
谢青梧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衣袖上被竹枝气劲划破的细小口子,又看了看地上蜷缩着、如同从水里捞出来般狼狈不堪、气息奄奄却依旧死死瞪着眼睛、不肯流露半分软弱的女孩。
良久,一个极其短促、几乎微不可闻的音节从她紧抿的唇间逸出:
“……好。”
这是温以澜拜师以来,听到的唯一一句带有明确肯定意味的评价。虽然依旧冷硬如石。
谢青梧弯腰,拾起那根沾染了温以澜鲜血的竹枝,走到她身边,俯视着她:“记住刚才爆发时,那股‘气’的流动路径。那便是你入门剑诀的第一式——‘破风锥’的心法基础。”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杀性够烈,胆子够大。不错。”
说完,她不再看温以澜,转身走向木屋,只留下一句:
“明日,练‘破风锥’三千次。日落前完成。”
身影消失在门后。
温以澜躺在冰冷的岩石上,胸膛剧烈起伏,全身无处不痛。但那双乌黑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刚才……她感觉到了!那股爆发性的力量!虽然短暂,虽然是被逼到了绝境,但那实实在在是她自己的力量!
师父说……好。
师父说……杀性够烈,胆子够大……不错!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痛苦与狂喜的激流瞬间冲垮了她的意志壁垒。喉咙深处涌上浓重的腥甜,她猛地侧头,“哇”地一声吐出一口带着暗色的淤血。吐完之后,胸口那股憋闷欲炸的感觉却陡然一松,仿佛阻塞的河道被冲开。
她喘息着,挣扎着坐起来,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又看向师父消失的房门方向。第一次,那冰冷的、被仇恨包裹的心脏里,除了复仇的火焰,悄然滋生出一点别的东西——一种名为“认可”和“力量”的微光。
日子便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残酷锤炼中飞逝。
寅时三刻站桩,感受天地之气,引气淬体。
卯时至辰时,对着绝壁练习“破风锥”。一遍,十遍,百遍……三千遍!从最初的笨拙迟缓、气息紊乱,到渐渐动作流畅,竹枝破风声越发尖锐凌厉。她的双手虎口一次次被震裂,鲜血淋漓,又在谢青梧调配的、气味刺鼻的药膏涂抹下快速结痂、再生、长出更厚的老茧。她的身体在一次次力竭的边缘挣扎,又被谢青梧以各种难以入口的苦药汤和山中野兽血肉强行补充元气。
午时过后,是枯燥而痛苦的内力打坐,引导那缕日渐壮大的气息在师父指定的、越发复杂的经脉路径中游走。每一次运转,都伴随着经脉撕裂般的胀痛和灼热感。
傍晚,则是温以澜最“清闲”也最不能松懈的时候——读书识字,研读谢青梧扔给她的一卷卷晦涩艰深的武学口诀、药草图鉴,甚至……是一些残缺不全的、记载着前朝宫廷秘闻和各地官吏风评的泛黄纸页。谢青梧从不讲解,只让她自己看,自己记,不懂的也不许问。温以澜便如同饥渴的海绵,将所有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都死死刻进脑子里。她的世界除了练功,就是这些冰冷的文字和图画。
转眼已是深冬。
一场大雪覆盖了青冥崖,天地间只剩下刺目的白和呼啸的北风。温以澜依旧雷打不动地在崖顶练剑。靛青色的身影在漫天飞雪中翻腾挪移,手中竹枝化作一道道撕裂风雪、发出凄厉尖啸的青影。她身形依旧瘦削,但动作间已带上了一种初具雏形的凌厉与果决。周身蒸腾的白气在寒风中凝而不散,那是她体内旺盛气血和内息运转的体现。
这一日,温以澜刚刚完成三千次“破风锥”的锤炼,正盘膝坐在崖边一块被清扫出来的石台上,闭目调息,压制体内奔涌的气血。风雪依旧,她却浑然不觉。
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谢青梧走了出来,她身后,竟然跟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穿着厚实的褐色棉袍,头戴毡帽,面容精瘦,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谨慎。他似乎极不适应这绝顶的严寒与风雪,抱着胳膊,微微瑟缩着,但看向谢青梧的眼神却充满了敬畏。
温以澜立刻警觉地睁开眼,起身,默默走到谢青梧身后侧方站定,手握紧了袖中那根随时可以抽出的竹枝。这是她第一次在青冥崖上见到外人。她的目光如同锐利的锥子,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来人,带着审视和戒备。
那中年男人被温以澜的目光刺得一凛,只觉得这冰天雪地里,这女孩的眼神比寒风更冷。他不敢多看,连忙恭敬地向谢青梧躬身:“谢先生,您吩咐的东西,小的都带来了。”说着,解下背上的一个沉重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雪地上打开。
里面是几套崭新的、厚实的靛青色棉布衣裤和靴袜,几大包用油纸裹紧的腊肉、熏鱼、盐巴等耐储存的食物,几块上好的银霜炭,还有一小叠市面上流通的银票和几锭银子。
“嗯。”谢青梧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包袱,“费心了,张掌柜。钱货两讫。”
“不敢不敢!能为您老跑腿,是小店的荣幸!”被称为张掌柜的男人连忙摆手,又从怀里小心掏出一个更小的油纸包,“这是您要的‘龙须酥’,城南‘祥瑞斋’刚出炉的,还热乎着。”
谢青梧接过那小小的油纸包,看也没看,随手便丢给了身后的温以澜。
温以澜下意识接住。入手温热,一股甜腻诱人的香气透过油纸钻入鼻腔。这是……点心?她怔住了。自从家破人亡,她就再没碰过这种东西。
张掌柜显然也愣了一下,这才第一次正眼看向温以澜。这女孩……是谢先生的弟子?看这身量气度,还有那冻得通红却异常沉静的小脸……果然非常人!
“去吧。”谢青梧下了逐客令。
“是是是!小的告退!”张掌柜不敢多留,再次躬身行礼,有些狼狈地顶着风雪,沿着那条险峻的小路下山去了。风雪很快吞没了他的背影。
崖顶只剩下师徒二人。
温以澜握着那包温热的龙须酥,看着雪地上的丰厚物资,再看看眼前师父那依旧淡漠如冰的侧影,心中第一次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师父……并非真的与世隔绝!她有渠道,有资源,甚至能让山下明显颇有能量的掌柜如此敬畏、甘愿冒险送来物资!这青冥崖看似孤绝,实则早已被师父编织进了一张无形的网中?
那么,这些物资……是为了她练功所需?还是师父本就如此?
那包龙须酥的温热,透过油纸,熨帖着她冰冷的掌心,带来一种陌生而怪异的感受。
“看什么?”谢青梧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温以澜立刻收敛心神,将那包点心揣进怀里暖着,垂眸道:“师父,那人可靠?”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多了一层思考后的审慎。
谢青梧没回答她是否可靠,只是看了她一眼:
“人脉,亦是力量的一种。山下‘清风当铺’掌柜张诚,可用。若有一天你需下山办事,可寻他。”
寥寥数语,却如同在温以澜面前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
人脉……力量……
不仅仅是个人的武勇!还有隐藏在世俗之中,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调动物资、获取信息、达成目的的无形之力!
这一刻,温以澜心中复仇的蓝图,发生了一丝微妙却至关重要的变化。她默默记下了“清风当铺张诚”这个名字。
谢青梧不再多言,转身回屋。
温以澜站在风雪中,看着那堆物资,又摸了摸怀中温热的点心。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她的眼神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沉淀,在凝聚,比这青冥崖的岩石更加深沉坚硬。
她默默走上前,开始搬运那些物资。动作沉稳有力,每一步踏在积雪上,都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风雪依旧肆虐。
但这条通往复仇与力量的道路,在温以澜心中,第一次有了更加清晰、也更加复杂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