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光阴,弹指而过。
青冥崖顶的风雪,依旧年年如期而至,只是再也无法撼动崖坪上那个练剑的身影分毫。
温以澜站在崖边,身形已不再是五年前的瘦小单薄。十六岁的少女,身量高挑,如同崖壁间一株历经风雪洗礼的青竹,柔韧而挺拔。一身洗得泛白的靛青劲装勾勒出流畅紧致的线条,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同色的布带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明晰的下颌。她的面容褪去了孩童的稚嫩,眉宇间沉淀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冷冽,如同覆着一层薄冰的深潭。那双眼睛,依旧乌黑,却更加深邃内敛,偶尔精光乍现时,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她手中握着的,已不再是青灰竹枝,而是一柄样式古朴、剑身狭长、通体泛着幽冷青光的短剑——青冥。这是谢青梧在她十五岁生辰那日所赠,剑名与崖同名,亦是师门传承之物。
此刻,她并未练剑,只是静静伫立,目光穿透翻涌的云海,投向山下那隐约可见的、如同棋盘般纵横交错的城镇轮廓。五年非人的苦修,早已将“破风锥”的精髓刻入骨髓,内力更是精纯深厚,运转间如江河奔涌。谢青梧所授的剑法、轻功、暗器、毒理、乃至识人辨物、审时度势之道,她皆已登堂入室,甚至在某些方面,青出于蓝。
山风猎猎,吹动她的衣袂和发梢,她却纹丝不动,仿佛与脚下的山崖融为一体。只有周身那若有若无、引而不发的锋锐之气,昭示着这具看似沉静的身体里,蕴含着何等惊人的力量。
木屋的门无声开启。谢青梧走了出来。五年的时光在她脸上几乎未留下痕迹,依旧清癯冷硬,只是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看向温以澜时,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
“以澜。”她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如昔,却少了几分当初的绝对命令感。
温以澜闻声转身,动作流畅自然,抱拳躬身:“师父。”姿态恭敬,声音平静无波。
“你已出师。”谢青梧言简意赅,“该下山了。”
下山。
这两个字,温以澜在心中默念了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此刻真正听到,心脏却猛地一缩,并非激动,而是一种冰冷的、早已融入骨血的沉重杀意瞬间被唤醒。她抬眸,目光如寒星:“徒儿明白。”
“并非让你即刻去寻仇。”谢青梧仿佛看穿了她心底翻涌的戾气,淡淡道,“太子羽翼渐丰,东宫固若金汤,凭你一人之力,纵使武功盖世,亦难撼动。莽撞,只是送死。”
温以澜眼神微凝,压下翻腾的杀意,静待下文。
“山下‘清风当铺’张诚,送来消息。”谢青梧从袖中取出一枚薄如蝉翼、折叠整齐的桑皮纸笺,递给温以澜。“豫州漕运司副使王崇礼,贪墨漕粮,私通盐枭,证据确凿。此人乃太子门下一条忠犬,专司为其敛财。将其罪证呈交御史台,或……让其消失。你选。”
这不是商量,是考题。考她五年所学,考她心智手段,考她是否已具备踏入那潭深不见底的浑水的资格。
温以澜接过纸笺,展开。上面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详细记录了王崇礼的罪证、行踪、宅邸布局、护卫力量,甚至包括他一个隐秘的外室所在。信息之详尽,显然“清风当铺”张诚,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送物资的掌柜,其背后编织的情报网络,初露峥嵘。
温以澜的目光在“私通盐枭”、“敛财”几字上略微停顿。她抬头,看向谢青梧,没有丝毫犹豫:“取其性命,斩断太子财源一臂。徒儿选后者。”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冰棱般的寒意。
直接杀人,干净利落,永绝后患。这是最符合她此刻心性的选择。
谢青梧眼中并无意外,只道:“三日之内,事了。不可暴露身份,不可牵连青冥崖。”
“是!”温以澜应下,将纸笺收入怀中。
“此去,万事小心。”谢青梧看着她,沉默片刻,终是补充了一句,“江湖险恶,人心更毒。莫要轻信,莫要心软。”
“徒儿谨记。”温以澜再次躬身。她听得出师父话语中那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关切,但此刻,复仇的火焰早已占据了她全部心神。她转身,没有丝毫留恋,几个起落,身影便如青烟般消失在陡峭的山道之下。
谢青梧独立崖顶,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寒风卷起她鬓边的几缕白发,更添孤寂。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风里。
***
豫州城,运河码头。
时值初冬,寒意渐浓。浑浊的河水拍打着停泊的漕船,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货物汗水的酸味以及码头苦力粗犷的吆喝声。这里是豫州城最喧嚣也最混乱的地带之一。
温以澜一身不起眼的灰布棉袍,头上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旧毡帽,混迹在往来的人流中,毫不起眼。她步履沉稳,目光低垂,如同一个为生计奔波的普通少年,却不着痕迹地将周围环境尽收眼底:码头上巡逻的漕兵、码头管事吆五喝六的嘴脸、几艘明显超载吃水过深的漕船……
根据情报,目标王崇礼,今日午后会在此处“巡视”,实则是与一伙盐枭进行一笔见不得光的交易。
温以澜在一个卖热汤面的小摊前坐下,要了一碗清汤寡水的面。她看似随意,实则选的位置极佳,既能观察码头入口,又能兼顾几条主要通道。
时间一点点过去。午后将近,几辆装饰普通的马车在漕兵的护卫下,缓缓驶入码头一处相对僻静的货栈区。为首那辆马车帘子掀开一角,露出一张保养得宜、眼神却透着贪婪与阴鸷的胖脸——正是王崇礼。
温以澜放下几个铜板,起身,如同寻常食客般汇入人流,朝货栈区另一侧绕去。动作自然流畅,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货栈区深处,一处堆满麻袋的仓库后门悄然开启。王崇礼在几名心腹护卫的簇拥下,与几个穿着短打、眼神凶悍的汉子低声交谈着,气氛紧张。护卫们看似散漫,实则站位颇有章法,隐隐将王崇礼护在核心。
温以澜如同壁虎般无声地贴在一处高耸的麻袋堆阴影里,气息收敛到极致,连心跳都变得缓慢悠长。她冰冷的目光锁定了王崇礼粗短的脖颈。
时机稍纵即逝。就在双方似乎谈妥,一个盐枭头目示意手下搬出一个沉重木箱的瞬间——
温以澜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道快到极致的灰影!如同融入阴影的死神!
“呛!”
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撕裂空气的锐响!
青冥剑出鞘!幽冷的青光一闪即逝!
王崇礼脸上的贪婪笑意甚至还未完全凝固,喉咙处便多了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线。他惊恐地瞪大眼睛,想叫,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肥胖的身体轰然向后倒去。
“有刺客!”护卫头目反应极快,目眦欲裂,拔刀怒吼。
然而,温以澜的目标根本不是他们!一击得手,她甚至没有再看倒地的王崇礼一眼,身影如同鬼魅般在几个盐枭惊愕的目光和护卫们仓促劈来的刀光中穿梭。青冥剑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地在那装着银锭的木箱上一点!
“锵!”
木箱应声碎裂!白花花的官银滚落一地!
“银子!是官银!”不知是哪个盐枭下意识喊了一句。
“拦住他!”护卫们红了眼,一部分扑向温以澜,一部分下意识想去抢地上的银子。
场面瞬间大乱!盐枭和护卫本就互相提防,此刻见官银暴露,又死了官员,双方惊怒交加,竟互相猜疑指责起来,刀剑瞬间出鞘碰撞!
“是你们的人!”
“放屁!是你们杀人灭口!”
混乱的厮杀瞬间爆发!谁还顾得上那个一击之后便如同融入阴影般消失无踪的灰衣刺客?
温以澜早已借着混乱,如游鱼般滑出货栈区,几个转折便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弄之中。整个过程,快、准、狠,如同演练过千百遍,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
她并未走远。确认身后无人追踪后,她在一个僻静的巷口停下,微微喘息,平复着刚才全力爆发带来的气血翻涌。青冥剑已悄然归鞘,冰冷的剑柄贴着手心,带来一种掌控生死的真实感。第一次真正杀人,她心中并无不适,只有一种冰冷的、任务达成的平静,以及……一丝对自身力量掌控的确认。
就在她准备离开之际,巷口对面,一家不起眼的书肆里,走出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少女。
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身形纤细,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藕荷色旧棉裙,外罩一件半旧的青色比甲。乌黑的头发简单地挽了个髻,插着一根素净的木簪。她怀里抱着几卷书册,低着头,步履匆匆,似乎急着赶路。
引起温以澜注意的,并非少女清秀却略显稚嫩的脸庞,而是她的眼睛。
就在刚才温以澜从混乱的货栈区闪身进入巷口时,那少女恰好抬起头。一瞬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那少女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得如同山涧泉水,然而在那清澈的眼底深处,却沉淀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与洞悉。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温以澜刻意伪装的灰袍和毡帽,穿透她周身尚未完全散去的冰冷杀意,直抵她刚刚完成一场刺杀后、内心最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没有惊恐,没有好奇,没有普通少女看到混乱场面应有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和一丝……了然?
仅仅是一瞥,那少女便迅速低下头,抱着书,加快脚步,拐进了另一条巷子,消失不见。
温以澜站在原地,毡帽下的眉头第一次微微蹙起。
那眼神……
她确信,那少女绝非普通人。那份超乎寻常的镇定和洞悉,绝非寻常市井女子所能拥有。她看到了什么?又猜到了多少?
一丝极其细微的警兆,如同冰冷的丝线,缠绕上温以澜的心头。这是她踏入江湖后,遇到的第一个让她无法一眼看透的人。
她下意识地记住了那张清秀却沉静的脸,还有那身藕荷色棉裙和青色比甲。
任务已完成,此地不宜久留。温以澜压下心中那点异样,身形再次融入人群,朝着“清风当铺”的方向走去。她需要去确认善后事宜,并将结果告知张诚。
清风当铺依旧开在豫州城最繁华的街角,门面不大,却透着一股沉稳内敛的气息。
温以澜踏入店门时,张诚正伏在柜台后,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拨弄着算盘。五年过去,他鬓角多了些风霜,眼神却更加精明内敛。看到一身灰袍、毡帽压低的温以澜进来,他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只是放下算盘,脸上堆起商人惯有的笑容:“客官,当点什么?”
温以澜走到柜台前,并未摘下帽子,只是将一枚不起眼的、边缘刻有细微云纹的青灰色小石子放在柜台上。这是青冥崖的信物。
张诚的笑容瞬间敛去,神色变得无比恭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他小心地拿起石子看了看,立刻躬身:“原来是……您来了。请随我来。”他谨慎地扫视了一眼店外,确认无人注意,才引着温以澜走向后堂。
后堂陈设简单,却收拾得一尘不染。张诚亲手奉上一杯热茶,才垂手恭立:“您吩咐的事,小的已安排妥当。王崇礼暴毙货栈的消息刚传出不久,他手下护卫与盐枭火并,死伤惨重,官银散落,已被官府查获。现场混乱不堪,无人看清刺客踪迹。豫州府衙已将此案定性为盐枭黑吃黑,火并中误杀官员。太子那边……想必会震怒,但线索已断,只能吃个哑巴亏。”
张诚的汇报条理清晰,滴水不漏,显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物资掌柜,其背后运作的能量,让温以澜心中微凛。
“很好。”温以澜的声音透过毡帽传出,依旧平淡无波。
“您辛苦了。”张诚连忙道,随即又想起什么,从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铁匣里取出一叠整理好的纸页,“这是近三个月豫州及周边州府与东宫有牵连的官吏动向、漕运盐务的异常、以及……一些市井间流传的、关于那位沈家孤女的奇闻异事。”他将“沈家孤女”几字咬得略重。
温以澜接过那叠纸页,目光落在上面。前面的信息她快速扫过,当翻到关于“沈家孤女”的部分时,她的动作顿住了。
纸上记载很简单:“城南沈氏书肆之女,名知微。父母双亡,独自经营书肆。性孤僻,少与人言。然坊间传闻其有过目不忘之能,擅推演筹算,常为邻里解困,料事如神,有‘小神算’之称。曾助府衙捕快勘破一桩悬案,却拒不受赏,深居简出。”
旁边甚至附了一张简略的街巷草图,标注着“沈氏书肆”的位置。
沈知微……
藕荷色棉裙,青色比甲,抱着书卷,那双沉静洞悉的眼睛……
原来是她!
温以澜握着纸页的手指微微收紧。那个在巷口与她惊鸿一瞥的少女,竟是豫州城中小有名气的“小神算”!她当时出现在码头附近的书肆,是巧合?还是……有意?
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在温以澜冰冷的心湖中漾开。不是敌意,而是一种棋逢对手般的警惕与……一丝被窥破行藏的不悦。她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此女……留意。”温以澜将纸页收起,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
张诚立刻躬身:“是!小的明白。”
“此间事了,我即刻返回。”温以澜起身,不欲多留。
“您慢走。”张诚恭敬相送,又从柜台下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小钱袋和一个油纸包,“这是您此行的盘缠,还有……刚出炉的龙须酥,您路上垫垫肚子。”
温以澜脚步微顿,看着那个油纸包。五年前那包温热点心的触感,似乎隔着时光又熨帖了掌心。
她沉默片刻,伸手接过钱袋和油纸包,没有道谢,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当铺门外熙攘的人流中。
豫州城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温以澜踏上归途,身形在官道上疾掠如风。寒风扑面,她握着怀中那叠记载着沈知微信息的纸页和那包犹带温热的龙须酥,眼前却不断闪过那双清澈沉静、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
沈知微……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原本只有复仇和力量的冰冷世界里,激起了一圈细微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