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崖顶的寒风似乎更凛冽了几分。
温以澜盘膝坐在冰冷的石台上,面前摊开的是张诚整理的那叠情报。她的目光掠过关于漕运、盐务、官吏贪腐的种种密报,最终停留在那张描绘着“沈氏书肆”位置的简图和寥寥数语的描述上。
“擅推演筹算,料事如神……深居简出……”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纸页上“沈知微”三个字。巷口那双清澈沉静、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再次浮现在脑海。豫州城中的混乱刺杀,温以澜自认做得干净利落,绝无破绽。但那少女的一瞥,却让她心中第一次升起一丝不确定。是巧合?还是……她真的看出了什么?
温以澜不喜欢这种感觉。掌控之外的因素,如同平静冰面下的暗流,令人不安。
她闭上眼,五年来第一次没有立刻进入修炼状态。师父的话在耳边回响:“江湖险恶,人心更毒。莫要轻信,莫要心软。”豫州之行,王崇礼的死,让她初尝了复仇的甜头,也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要扳倒盘踞东宫、树大根深的太子,仅凭匹夫之勇远远不够。她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更精准的情报,更深的谋划。
“清风当铺”张诚的渠道,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但还远远不够。它依附于师父谢青梧的威名,自身根基尚浅,能触及的信息大多流于表面,且局限于豫州一带。她需要更广、更深、更隐秘的情报网络,一张真正属于自己的网。
“隐麟阁”这个名字,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在温以澜的心头。麒麟,祥瑞之兽,亦善隐踪匿迹。她要建立的,就是一个如麒麟般隐秘、却又无孔不入的情报中枢。而这张网的核心,绝不能仅仅依靠一个张诚。
她需要人才。需要像张诚那样可靠、有能力、却又不易被察觉的节点。更需要……拥有特殊才能,能洞悉人心、推演局势的智者。
沈知微……
那双沉静的眼睛,那份“小神算”的名声,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在温以澜为“隐麟阁”构筑的蓝图上。
“师父。”温以澜睁开眼,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崖边的谢青梧。
“何事?”谢青梧背对着她,目光投向云海。
“徒儿欲在豫州城,设一据点。”温以澜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以张诚的‘清风当铺’为根基,吸纳可用之人,逐步构建情报脉络,专司刺探东宫及朝中动向。请师父允准。”
这不是请求,而是宣告。五年磨砺,她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命令的孤雏。她开始有了自己的意志和布局。
谢青梧缓缓转过身,清冷的目光落在温以澜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良久,她才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雏鹰离巢,终需自飞。你既已有此念,放手去做便是。青冥崖,不会是你的桎梏。”
“谢师父!”温以澜抱拳。师父的默许,让她心中大定。
“但需谨记,”谢青梧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此路凶险,一步踏错,万劫不复。莫要被仇恨蒙蔽双眼,莫要……迷失本心。”
“徒儿谨记。”温以澜垂眸应道,心中却是一片冰冷坚定。本心?她的本心早已被五年前那场大火焚尽,只剩下复仇的灰烬。迷失?她只会在这条复仇之路上走得更深、更远!
半月后,豫州城,城南。
冬日的阳光带着几分吝啬的暖意,洒在略显陈旧的街道上。沈氏书肆的门面不大,一块朴素的木匾悬在门楣,字迹清隽。店内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特有的陈旧气息。书架上堆满了各式书籍,有些甚至蒙着薄薄的灰尘,显然生意并不兴隆。
温以澜再次踏入豫州城,已换了一副面孔,不再是灰袍毡帽的刺客模样,而是一个穿着半旧青色棉袍、面容清秀却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女扮男装的'儿郎'。她甚至刻意收敛了周身那凌厉的气息,步伐也放得沉稳了些,看上去像一个家境普通、前来寻书的学子。
她走进书肆时,沈知微正坐在柜台后。依旧是那身半旧的藕荷色棉裙,青色比甲,乌黑的发髻上插着素净的木簪。她低着头,专注地翻看着手中一本厚厚的账册,纤细的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轻轻划过,神情沉静如水。
听到脚步声,沈知微抬起头。
四目相对。
温以澜清晰地看到,沈知微那双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异色。那不是惊讶,更像是……一种“果然来了”的了然?随即,那抹异色迅速褪去,恢复了惯有的平静无波。
“客人,想找什么书?”沈知微放下账册,声音清泠泠的,如同玉珠落盘,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她的目光落在温以澜身上,平静地审视着。
温以澜心中一凛。这少女的镇定,远超她的预料。她压下心头的异样,走到柜台前,目光扫过略显空荡的书架,刻意用一种略带迟疑的语调问道:“掌柜的,可有……前朝《漕运纪要》的抄本?家父经营些小生意,近来漕运不畅,想寻些旧例参详一二。”
《漕运纪要》?这可不是寻常学子或小商贩会看的书。它记载前朝漕运制度、河道变迁、甚至一些官场隐秘,早已被朝廷列为禁书,市面上流传极少。
温以澜抛出这个冷僻的书名,既是试探沈知微的见识深浅,也是想看看这书肆背后是否真有门路。
沈知微的目光在温以澜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刻意伪装的清秀书卷气,看到她眼底深处隐藏的锐利与探究。她并未直接回答有无,只是平静道:“此书冷僻,且涉及前朝旧事,官家多有忌讳。小店并无抄本。”
这个回答,滴水不漏。既承认了书的特殊性,又点出了禁忌所在,还表明了自己没有。但温以澜敏锐地捕捉到,沈知微在说“并无抄本”时,眼神似乎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柜台后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
就在此时,书肆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几个穿着差役服饰、腰挎铁尺的汉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的税吏一脚踢开挡在门口的一个空书箱,粗声粗气地嚷道:“沈家小娘子!这个月的税钱,该交了吧!”
店内的气氛瞬间凝滞。几个原本在角落里翻书的客人见状,立刻低着头匆匆溜了出去。
沈知微站起身,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她从柜台后走出,对着那税吏福了一福:“王班头,月初不是刚交过铺面税么?”
“月初那是铺面税!”王班头斜睨着沈知微,目光在她清秀的脸上扫过,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现在收的是‘文墨教化捐’!上头新定的规矩,凡售卖书籍笔墨的店铺,都要加收此捐,每月三两银子!你这店小,给你算二两!赶紧的!”
“文墨教化捐?”沈知微的声音依旧平静,却透着一丝冷意,“小女子孤陋寡闻,从未听闻此捐项。可有州府衙门的明文告示?”
“嘿!你个小娘皮,还敢质疑官府?”王班头眼睛一瞪,凶相毕露,“告示?老子说的话就是告示!上头让收,那就得收!少废话!拿钱来!不然,别怪老子封了你这破店,把这些破烂书都拉去抵税!”他身后的几个差役也狞笑着围了上来,目光不善地盯着沈知微和满屋的书册。
沈知微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她一个小小孤女,经营着这间勉强糊口的书肆,面对这群如狼似虎、明摆着敲诈勒索的税吏,反抗只会招来更大的麻烦。二两银子,对她而言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就在王班头的手几乎要碰到柜台上的砚台时,一个清朗却带着几分冷意的声音响起:
“且慢。”
温以澜上前一步,挡在了沈知微与税吏之间。她刻意压低的声线带着少年人的清朗,眼神却锐利如刀,直直刺向王班头:“王班头是吧?在下不才,恰好认得府衙的陈师爷。上月陈师爷新得了一方上好的端砚,还曾提及州府新颁的税令,其中并无‘文墨教化捐’一项。不知王班头这‘上头’,指的是哪位大人?陈师爷想必很想知道,是谁敢在豫州城擅立名目,盘剥商户?”
温以澜的话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王班头的虚张声势。他脸色一变,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少年”。府衙的陈师爷?那可是州牧大人身边的红人!这小子……什么来头?难道真认识陈师爷?他刚才那番话,明显是在警告,更是在扣帽子!擅立名目,盘剥商户?这罪名要是坐实了,他一个小小班头可吃罪不起!
王班头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凶戾之气瞬间消了大半,眼神闪烁不定。他身后的差役们也面面相觑,气势弱了下来。
“哼!小子,你……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王班头色厉内荏地低吼一声,但明显底气不足。
“是不是危言耸听,王班头去府衙找陈师爷一问便知。”温以澜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或者,在下现在就可以陪王班头走一趟府衙,当面请教陈师爷?”
“你……”王班头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哪敢真去府衙对质?这“文墨教化捐”本就是他们私下里巧立名目,想捞点油水。
僵持片刻,王班头恨恨地瞪了温以澜一眼,又贪婪地扫了一眼沈知微和她身后的书肆,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算你狠!我们走!”说罢,带着几个手下灰溜溜地转身离去,连踢翻的书箱都没敢扶正。
书肆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纸张和油墨的气息。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知微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清瘦背影,眸光微动。她并未因税吏的退去而流露出欣喜,也没有立刻向温以澜道谢,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转过身来。
温以澜对上沈知微的目光。少女的眼中依旧平静,但温以澜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平静之下,一丝极淡的、名为“探究”的涟漪。她刚才那番话,漏洞不少。一个普通少年,怎么可能认得府衙的陈师爷?又怎敢如此笃定地威胁税吏?
“多谢解围。”沈知微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清泠,听不出太多情绪。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福礼。
“举手之劳。”温以澜淡淡道,目光却锐利地直视着沈知微,“掌柜的似乎对在下的出现,并不意外?”
她在试探。试探沈知微是否早已预料到她会来,甚至是否看穿了她的伪装。
沈知微迎着她的目光,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如同冰雪初融时的一缕微光,转瞬即逝。
“书肆开门,迎的是四方客。公子既来寻书,便是客人。客人何时来,知微如何能预料?”她巧妙地避开了问题的核心,目光却落在温以澜之前询问的那本《漕运纪要》上,“倒是公子要寻的那本书……虽无抄本,但知微这里,恰好有一本前朝地理方志的残卷,其中对豫州一带古河道变迁,略有提及,不知公子是否有兴趣一观?”
她的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
温以澜心头剧震!地理方志?古河道变迁?这看似寻常的书籍,却与她正在暗中调查的太子势力通过漕运贪墨、私改河道运输违禁物资的线索,隐隐契合!
这绝非巧合!
沈知微……她是在暗示什么?还是……她真的知道些什么?
温以澜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盯住猎物的鹰隼,周身那刻意收敛的锋锐气息几乎要破体而出!她上前一步,逼近沈知微,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危险的寒意:“你……”
就在这时——
“哗啦!”
一声巨响!
沈知微身后,一个堆满了厚重典籍、本就有些摇摇欲坠的高大书架,不知何故,竟突然毫无征兆地朝着她当头倾倒下来!沉重的书册如同山崩般砸落!
变故陡生!
“小心!”温以澜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反应!她身形如电,瞬间爆发!在沈知微惊愕的目光中,她一手揽住沈知微纤细的腰肢,猛地将她拉向自己怀中,同时另一只手快如闪电般向上托去!
“砰!哗啦啦——!”
沉重的书架和无数书册狠狠砸在温以澜及时伸出的手臂和肩背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闷哼一声,脚下踉跄,却硬生生用身体护住了怀中的少女,替她挡住了绝大部分冲击和倾泻而下的书册!
灰尘弥漫,书页纷飞。
书肆内一片狼藉。
温以澜松开揽着沈知微的手,眉头紧蹙,活动了一下被砸得生疼的左臂和肩背。幸好她筋骨强健,内息深厚,只是有些气血翻涌和皮肉之痛,并未伤筋动骨。
沈知微站稳身形,藕荷色的棉裙上沾了不少灰尘,发髻也有些散乱。她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书架和散落满地的书籍,又看向挡在自己身前、脸色微白却依旧挺直脊背的“少年”,那双始终沉静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波澜。
惊愕,后怕,还有……一丝复杂的动容。
她抿了抿唇,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和发丝,再次对着温以澜,深深地福了下去,这一次,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温以澜微蹙的眉心和略显僵硬的左臂上,声音放轻了些:“公子……可伤着了?小店简陋,但有些止血化瘀的药材……”
温以澜摆摆手,打断了她:“无妨。”她的目光却越过沈知微,落在那倒塌的书架根部——一根支撑的木榫断裂处,痕迹似乎有些……过于整齐?不像是自然朽坏。
是意外?还是……人为?
温以澜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这小小的书肆,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不平静。
“掌柜的,”温以澜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沈知微,刚才被打断的凌厉气势消散了些,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你方才说的那本地理方志……在下,很有兴趣。”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经历了刚才的变故,两人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试探与隔阂,似乎被砸开了一道缝隙。而那道缝隙里,流淌着名为“救命之恩”的复杂情愫和更加浓厚的疑云。
沈知微看着温以澜,沉默了片刻。她走到柜台后,蹲下身,打开了那个之前被她瞥了一眼的、上了锁的旧木箱。从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厚厚的手抄本。
她走到温以澜面前,将书递了过去,目光澄澈而坦然:
“书在此。只是……书太重,公子翻阅时,还请小心些。”
温以澜接过那本犹带着油墨气息和淡淡尘土味道的厚书。入手沉重。
“书太重”……
温以澜抬眸,对上沈知微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
这句话,似乎一语双关。
书中的信息,或许真的沉重如山。而她们此刻的相遇,以及未来可能产生的交集,恐怕……也难以轻松。
温以澜握紧了手中的书卷,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也感受着左臂隐隐传来的疼痛。
沈知微……
这个名字,连同眼前这张清秀沉静的脸庞,连同这间充满谜团的书肆,终于不再是豫州情报纸上冰冷的文字,而是真真切切地闯入了她的世界,带着血与灰的印记,带着智慧的闪光,也带着未知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