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汁的苦涩在口中弥漫，带着一丝奇异的回甘。沈知微闭着眼，感受着那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着体内盘踞不去的寒意与虚弱。额角的金疮药带来清凉的刺痛，清晰地提醒着她不久前那场差点夺走她生命的烈火。
她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从睁开眼看到那清冷孤绝的身影和这简陋得不染尘埃的陋室，她便清楚了。青冥崖。那个只存在于豫州城模糊传说中、谢青梧隐居的绝地。
“书太重了……”
这句叹息般的低语，是她对自己处境的无声注解，也是对床边那人抛出的第一块试探的敲门砖。
温以澜握着空药碗的手指微微泛白。沈知微的平静超乎她的预期。没有劫后余生的惊恐质问，没有对陌生环境的惶惑不安，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沉静和那份该死的、仿佛洞穿一切的清醒。
“这毒，名叫‘牵机引’。”温以澜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没有拐弯抹角，“宫廷秘制，慢性剧毒。你可知何人何时对你下手？”
沈知微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那双清澈的眸子看向温以澜，带着大病初愈的疲惫，却没有太多意外。“牵机引……”她低声重复，唇边勾起一抹极淡、极苦涩的弧度，“原来如此。难怪近来风寒缠绵，药石罔效。”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回忆，又像是在组织语言：“大约……两个多月前。书肆对面的茶楼换了东家，新来的掌柜娘子，偶尔会送些‘安神养气’的点心过来……味道极好。”她的话语平静，却让温以澜脊背生寒！点心！竟是如此寻常又阴毒的渠道！两个多月前……正是太子一党在豫州活动加剧、开始利用古河道运送军械的关键时期！沈知微的存在，或者说她的智慧，早已被盯上了！
“你……知道那点心有问题？”温以澜追问，目光锐利如刀。
沈知微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丝自嘲：“起初不知。只觉得那娘子过于热情。后来……身体渐弱，查看过些许医书，疑心中毒，却不知是何毒物，更无凭无据。”她又停顿片刻，目光投向窗外翻涌的云海，“况且，知道了又如何？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除了等死，又能做什么？”
那话语中的无奈与苍凉，像一根细针刺痛了温以澜。她想起自己五年前，面对温府大火时的绝望无力。沈知微的处境，比她当年更加被动。
“现在呢？”温以澜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你打算如何？”
沈知微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温以澜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探究与一丝微渺的希望：“温姑娘……将我带来此处，又告之毒名，想必……不会只是告诉我死期将至吧？”她竟直接点破了温以澜的伪装！显然，那日在书肆初见，以及火场中被她揽入怀中的触感，早已让她确认了温以澜的女子身份。
温以澜眼神微凝，并未因身份被识破而慌乱。她放下药碗，直视着沈知微：“谢先生医术通神，能压制此毒。但根除……需要一味极其罕有的主药——‘凤血菩提’。”她刻意提到了谢青梧的存在。
“‘凤血菩提’……”沈知微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秀眉微蹙，“传闻生于极阳之地，千年古树之冠，集天地火灵而生，形如心，色赤红若血……此物，我只在《岭南异物志》残篇中见过寥寥数语，世间罕有，几近传说。”
她的学识再次让温以澜心中微凛。这少女的见识，远超一个普通书肆孤女。
“它在哪里？”温以澜追问核心。
沈知微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她迎着温以澜逼人的目光，缓缓道：“三年前，豫州知府曾向京城进献过一批奇珍异宝以求升迁，礼单副本我曾偶然在帮府衙整理旧档时见过……其中，便有一枚‘凤血菩提’，标注为‘岭南深山古刹所献’。”她的声音很轻，却如同惊雷在温以澜耳边炸响！
“此物……如今在何处？”温以澜的呼吸都屏住了。
沈知微的眸光变得深邃而复杂，一字一顿道：“东宫，太子私库。”
轰！
温以澜感觉一股冰冷的火焰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又是太子！沈知微中的是太子的毒，救命的药也在太子手里！这简直是一个恶毒的轮回！
一丝狂喜随即被滔天的愤怒和更深的忌惮取代。太子私库？那必然是戒备森严，龙潭虎穴！
“你如何确定它还在东宫？而不是已被太子赏赐或他用？”温以澜强迫自己冷静。
“此物虽罕见，但药性猛烈霸道，寻常人根本无法承受其火灵之力，强行服用无异于引火自焚。太子将其收入私库，多半是作为奇珍收藏，或是……”沈知微的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作为某种特殊的‘筹码’或‘赏赐’，以备不时之需。三年前的礼单，此物排位极高，显见珍贵。若无重大变故，应仍在库中。”
她的分析丝丝入扣，合情合理，让温以澜不得不信服。但这份信服背后，是更加沉重的压力——要取药，几乎等同于要潜入东宫！
就在这时，木门被轻轻推开。谢青梧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浓郁苦涩的药气扑面而来。她的目光淡淡扫过床上虚弱却眼神清亮的沈知微，又落在神色凝重的温以澜身上。
“醒了？”谢青梧的声音依旧冰冷，将药碗放在床头矮几上，“算你命大。”
“知微……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沈知微挣扎着想行礼，被谢青梧一个眼神制止。
“恩情不必记在我头上。”谢青梧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审视着沈知微，“‘牵机引’非同小可，即便‘赤血丹’也只能压制百日。百日之内，若无‘凤血菩提’中和其寒毒阴煞，侵入心脉脏腑，药石无灵。”
百日！冰冷的倒计时瞬间悬在三人头顶！
“她已知‘凤血菩提’的下落。”温以澜沉声道，目光灼灼地看向谢青梧，“东宫，太子私库。”
谢青梧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看向沈知微的眼神多了几分凝重，却也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东宫……”她低声重复，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冷的弧度，“倒是‘好去处’。看来，你招惹的这祸水，分量不轻。”
这话是对温以澜说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责备与警示。潜入东宫偷取太子私库珍藏？这已不是简单的江湖仇杀，而是直接挑战皇权中枢！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更会彻底暴露她们的存在！
“此物关系的不止是她一条命。”谢青梧的目光再次落回沈知微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话中有话，“‘凤血菩提’性极阳，可中和百毒，亦是炼制数种上古秘丹的主材。太子将其收入囊中，所图……怕也不小。”
沈知微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回避，只是虚弱地垂下眼帘：“先生所言……是也。知微……只是恰巧知道了它的去处。”
小屋内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百日倒计时、东宫太子、稀世奇珍、宫廷剧毒……交织成一张巨大而危险的网，笼罩在青冥崖顶。
温以澜握紧了拳。她没有去看沈知微，也没有理会谢青梧的警告。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翻涌不息的云海之上，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望向了那座巍峨而血腥的帝京。
东宫，太子私库……
龙潭虎穴又如何？
为了沈知微体内的剧毒，为了那唯一的解药，更为了斩断那悬在头顶的命运之锁……
这东宫，她去定了！
“师父，”温以澜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打破了沉寂，“我需要更快、更广、更强的情报网络。”
她的目光转向谢青梧，不再是请求，而是宣告：“‘隐麟阁’，必须立刻建立！我要知道东宫私库的地图、守卫轮换、所有出入口，乃至太子近期的所有动向！我要知道，‘凤血菩提’被收藏在库中的具体位置！”
谢青梧看着温以澜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决绝与疯狂，沉默了良久。最终，她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隐麟阁’？名字尚可。人手、渠道、银钱，自己去想办法。张诚那里，你可调用。但记住——”她的目光陡然变得无比锐利，“东宫之行，九死一生。若你因此暴露，牵连青冥崖……休怪为师清理门户！”
冰冷的警告如同寒冰锥心。温以澜却只是挺直了脊背，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徒儿明白！”
谢青梧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留下那碗散发着绝望与生机双重气息的汤药。
沈知微靠在床头，看着温以澜紧绷的侧脸和那孤注一掷的眼神。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早已消失，屋内点起了一盏昏黄的油灯。摇曳的火光下，温以澜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狼般的决绝与悲怆。
“温姑娘……”沈知微的声音轻若蚊呐，“东宫之险，远超豫州百倍。你……不必为我……”
“不是为了你。”温以澜猛地打断她，声音带着一丝被刺痛般的冷硬。她转过身，黑沉沉的眼眸直视着沈知微，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不容置疑的决心，有冰冷的算计，更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是为了解药！为了‘隐麟阁’！为了……扳倒太子！你，不过是其中一环！”
她的话语冰冷无情，仿佛要将刚刚滋生的那点暖意彻底斩断。但沈知微看着她眼中那极力掩饰的波动，看着她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拳头，沉默了。
许久，沈知微才轻轻开口，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异常清晰：
“若只为解药……知微愿献愚智，略尽绵薄。”
她没有反驳温以澜冰冷的说辞，只是平静地递出了自己唯一的筹码——她的智慧。
温以澜的身体微微一僵。她看着沈知微那双在灯光下依旧清澈、却写满了坚定与承担的眼眸，心中那堵名为“复仇”的冰冷高墙，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昏黄的灯光在两人之间摇曳，将她们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交织缠绕。孤崖寒夜，牵机引的剧毒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顶，前路是刀山火海的东宫。但这一刻，一个寻求力量的复仇者与一个挣扎求存的智者，在沉重的命运面前，终于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达成了无声的、危险的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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