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城的喧嚣与火光被远远抛在身后,但无形的追杀与沉重的伤势,却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温以澜。她抱着昏迷的沈知微,如同背负着整个世界最沉重的秘密与责任,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跋涉。
每踏出一步,左小腿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湿透的中衣紧贴着冰冷的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内力几近枯竭,强行压制着翻涌的气血和左臂崩裂的伤口。怀中的少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是如此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沈知微的呼吸微弱而滚烫,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显然吸入了过多烟尘,伤势不轻。
夜色深沉,山路陡峭湿滑。温以澜只能凭借着对山势的熟悉和在极限中磨砺出的惊人意志力支撑着。她不敢走大路,只能穿行于最荒僻的山林兽径,避开任何可能的人踪。途中数次遇到巡山兵丁的火把,她都险之又险地隐匿于黑暗之中,屏息凝神,直到火光远去,才敢继续前行。
寂静的山林间,只有她粗重的喘息、踩踏枯枝败叶的声响,以及沈知微偶尔发出的、痛苦而微弱的呻吟。这呻吟声如同细小的钩子,一下下牵扯着温以澜紧绷的神经。她低下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怀中少女紧蹙的眉头和苍白的小脸,心中那股冰冷的杀意再次翻腾。太子的人必须死!所有伤害沈知微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保护欲,混杂着对她的亏欠感(若非她的出现,沈知微或许不会遭此横祸),在这冰冷的逃亡路上,悄然滋生,如同黑暗中倔强燃起的一点心灯。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温以澜终于拖着几乎虚脱的身体,踏上了青冥崖顶那熟悉又陌生的石坪。
寒风呼啸,卷动着崖顶的枯草和薄雪,吹得人几乎站立不住。几间简陋的木屋在晨曦的微光中沉默矗立,透着一股亘古的孤寂。
温以澜抱着沈知微,径直走向主屋,步履踉跄。
“吱呀——”木门被推开。
屋内,谢青梧正盘膝坐在蒲团上,仿佛从未移动过。清冷的目光在温以澜踏入的瞬间便扫了过来,落在她满身血污泥泞、狼狈不堪的身上,落在她怀中那个气息奄奄的陌生少女身上。
谢青梧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万年寒冰,锐利得几乎能将人洞穿!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师父……”温以澜的声音沙哑干涩,几乎耗尽力气。
“跪下!”谢青梧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岳般的威压!冰冷,严厉,不容置疑!
温以澜没有丝毫犹豫,抱着沈知微,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膝盖撞击石板的闷响在寂静的木屋中格外清晰。
“徒儿……擅离崖顶,招惹强敌,身受重伤,更……更擅自带回外人,惊扰师父清修!”温以澜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伤痛的喘息,“徒儿……甘愿受罚!但求师父……救救她!”
她将怀中的沈知微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铺着的干草垫上,动作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然后,她再次深深俯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是她拜师以来,第一次行此大礼。
谢青梧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在温以澜血迹斑斑的后背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了地上昏迷的沈知微身上。少女藕荷色的衣裙早已污秽不堪,脸颊红肿,额角的淤青触目惊心,呼吸微弱而急促。
“她是何人?”谢青梧的声音依旧冰冷,听不出丝毫情绪。
“豫州城沈氏书肆孤女,沈知微。”温以澜抬起头,直视着师父锐利的目光,眼神坦荡而决绝,“徒儿在豫州调查太子漕运之事,线索因她而得。然……也因徒儿牵连,致其书肆遭人纵火,险死还生!徒儿不能弃她于不顾!请师父责罚徒儿,但求……救她一命!”
温以澜将“线索因她而得”放在了首位,点明了沈知微的价值。但后面那句“不能弃她于不顾”,却泄露了她内心深处更真实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动机。
谢青梧沉默着。
冰冷的目光在温以澜写满疲惫、伤痛却异常坚定的脸上,和地上脆弱濒死的少女身上来回扫视。木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沈知微微弱的呼吸声和窗外呼啸的山风。
良久。
谢青梧终于站起身。她没有再看温以澜,径直走到沈知微身边蹲下。两根冰冷的手指搭上了沈知微纤细的手腕。片刻后,她又翻开沈知微的眼睑看了看,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烟毒入肺腑,外伤引动内邪,高热不退。”谢青梧的声音平板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实,“再晚半日,神仙难救。”
温以澜的心猛地一沉!半日?
“去备热水。”谢青梧没有回头,命令道。
“是!”温以澜如蒙大赦,挣扎着便要起身。
“还有你自己!”谢青梧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左臂箭创崩裂,污水浸泡,已有溃烂之象;左腿刀伤深可见骨,气血两亏。若不想废掉,处理干净再来!”
温以澜心中一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同样狼狈不堪的身体,咬牙应道:“是,师父!”她强撑着伤腿,快步走向屋外烧水的小灶棚。师父没有立刻赶走沈知微,更没有严惩自己,这已是默许!巨大的疲惫和希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但救人的紧迫感支撑着她。
滚烫的热水烧好。温以澜先找了间空置的小屋——那是她最初来时住的地方,五年未曾动过。她飞快地清理出一块地方,铺上干净的干草和薄褥。然后才提着一桶热水回到主屋。
谢青梧已经开始施救。她用银针刺入沈知微周身几处大穴,手法快如闪电,精准无比。每刺下一针,沈知微紧蹙的眉头似乎就舒展一分。她又从一个古朴的木匣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殷红如血的药丸,捏开沈知微的齿关,强行喂了下去。那药丸显然效力非凡,片刻后,沈知微滚烫的额头竟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似乎稍稍平稳了些。
“给她擦身,换干净衣物,伤口上药。”谢青梧收回银针,站起身,指了指温以澜带进来的热水和一套自己干净的旧衣,“你,跟我出来。”说完,便率先走出主屋。
温以澜不敢怠慢,立刻开始执行。她小心翼翼地解开沈知微被烟熏火燎得不成样子的外衣,用温热的湿布轻柔地擦拭着她脸上的烟灰、脖颈和手臂。少女的肌肤细腻苍白,带着高热特有的灼烫,额角的淤青和手臂上几块擦伤显得格外刺眼。温以澜的动作异常笨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谨慎,生怕弄疼了她。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照顾过一个人,尤其是这样一个脆弱的、曾被她视为棋子却又莫名闯入她心底的少女。
换好干净的衣物,温以澜拿出师父特制的金疮药,仔细地涂抹在沈知微额角的淤青和几处明显的外伤上。做完这一切,她才给沈知微盖好薄被。看着少女在药力作用下呼吸逐渐平稳,脸上异常的红晕稍有减退,温以澜紧绷的心弦终于松懈了一丝,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将她淹没。
她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出主屋。门外,寒风刺骨。谢青梧背对着她,负手立于崖边,望着翻涌的云海,身形孤高冷寂。
“她体内,有‘牵机引’的余毒。”谢青梧的声音如同寒冰摩擦,毫无预兆地响起。
牵机引?!温以澜瞳孔骤缩!那是宫廷秘传的慢性剧毒!无色无味,中毒初期与风寒无异,日久则深入骨髓,令人脏腑衰竭而死!沈知微……怎么会中了这种毒?!
“毒入不深,应是近期所下。方才的‘赤血丹’可暂时压制毒性和高热,但根除不易。”谢青梧缓缓转过身,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刺向温以澜,“现在,告诉我。你带回的,究竟是什么人?她的身上,为何缠着宫廷剧毒、灭门大火,还有你这满身的杀孽?”
山风呼啸,吹得温以澜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她迎着师父那洞悉一切的、冰冷锐利的目光,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她知道,隐瞒已无意义。师父那双眼睛,早已看透了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伤口的剧痛,将豫州之行的一切和盘托出:从书肆初见沈知微的异样,到地理方志的线索;从“鬼见愁”目睹军械走私的惊心动魄,到遭遇巡河营围捕及灭口者的狠辣;再到返回书肆遭遇纵火谋杀,拼死救出沈知微……除了自己内心那点莫名的悸动和保护欲,她毫无保留。
“……师父,沈知微绝非普通孤女。她的智慧可堪大用,更是徒儿追查太子罪证的关键一环。她身上的‘牵机引’和前夜的谋杀,足以证明太子一党欲除之而后快!徒儿救她,既为还情,亦为……大用!”温以澜的声音斩钉截铁,最后归于冰冷的算计,“至于徒儿身上的杀孽……皆为复仇必经之路!徒儿无悔!”
谢青梧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对局势凶险的了然,有对温以澜擅作主张的不满,有对那“牵机引”毒源的凝重,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对温以澜此刻那份近乎偏执的“护短”的审视。
“大用?还情?”谢青梧缓缓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冰冷,“只怕你引回来的,不是助力,而是滔天祸水!更怕你自己……心已乱,意已偏!”
心已乱?意已偏?
温以澜心头猛地一震!师父是在警告她,不要被对沈知微的保护欲影响了复仇的判断?
不等温以澜回答,谢青梧的目光落在她仍在渗血的左臂和小腿上,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滚去处理伤口!”她的声音依旧冷硬,“那个人,我会看着。在她醒来之前,你最好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是血海深仇?还是……别的什么?”
说完,谢青梧不再看她,转身走入主屋,关上了门。只留下温以澜一人,僵立在呼啸的寒风中,看着紧闭的门扉,心头如同塞满了冰冷的乱麻。
血海深仇……还是别的什么?
师父冰冷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击在她心上。
她低头看向自己满身的狼狈与伤痛,又想起屋内那个气息渐稳却身中剧毒的少女。复仇的火焰从未熄灭,但那火焰之外,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悄然改变着她冰冷世界的轮廓。
***
三日。
沈知微在昏迷与高热的边缘挣扎了三日。
这三日,温以澜将自己关在那间临时收拾出来的小屋(她主动让给了沈知微,自己则裹着薄毯在屋角打坐调息),一面运功疗伤、恢复内力,一面煎熬地等待着。
谢青梧每日会过来两次,为沈知微施针、喂药。她使用的药材珍贵而霸道,手法更是神乎其技。温以澜默默地在一旁看着,看着师父那枯瘦却稳定的指尖捻动银针,看着沈知微在高热中痛苦挣扎的模样渐渐平息,脸色从死灰般的苍白转向虚弱的蜡黄,呼吸也一日日平稳下来。每次施针喂药后,谢青梧都会仔细探查沈知微的脉象,眉头时而微蹙,时而稍展,却从不与温以澜多说半个字。
温以澜也恪守着本分,只在需要帮忙时递递热水、递递药碗,目光却总是难以控制地落在沈知微的脸上。她看着少女紧蹙的眉头在药力和针法下慢慢舒展,看着她干裂的嘴唇在喂水后微微翕动,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在昏睡中偶尔轻颤……
一种陌生的、焦灼的情绪在她冰冷的心湖深处蔓延。她从未如此期待过一个人的苏醒,也从未如此害怕过师父无声的摇头。那份名为“牵机引”的宫廷剧毒,像一片沉重的阴云,笼罩在青冥崖顶。
第三日黄昏。
夕阳的金辉透过简陋的窗棂,洒在沈知微苍白的脸上。温以澜正盘膝坐在屋角,闭目调息,压制着左腿伤处传来的阵阵隐痛。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猫般的呻吟,突然打破了小屋的寂静。
温以澜猛地睁开眼!
只见床榻上,沈知微那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如同挣扎着破茧的蝶。片刻后,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终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
带着大病初愈的茫然与虚弱,她有些失焦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简陋的房梁和陌生的屋顶,最后,落在了屋角那个正凝视着她的、清冷而憔悴的身影上。
四目相对。
夕阳的余晖在两人之间流淌。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沈知微眼中的茫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她没有惊慌,没有询问这是哪里,只是静静地看着温以澜,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温以澜也看着沈知微。看着那双终于睁开的、依旧清澈却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的眼睛。心头那块沉重的巨石,仿佛在这一刻悄然落地。紧绷了三日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站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口让她微微蹙眉,但仍一步步走到床前。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温以澜只是拿起旁边温着的药碗,舀起一勺黑褐色的药汁,递到沈知微唇边。动作生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喝药。”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甚至有些沙哑,却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凌厉冰寒。
沈知微的目光从温以澜的脸上,移到了那勺散发着浓郁苦涩气息的药汁上。她没有抗拒,只是虚弱地张开苍白的嘴唇,顺从地、小口小口地吞咽着那滚烫而苦涩的药液。每一次吞咽,秀气的眉头都微微蹙起。
温以澜专注地喂着药,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窗外的夕阳为她们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在这孤寒冷寂的崖顶小屋中,弥漫开一丝劫后余生的、无声的暖意。
一碗药终于喂完。沈知微似乎耗尽了力气,微微喘息着闭上眼,胸口起伏。
温以澜放下药碗,沉默地看着她。半晌,才低声问道:
“……感觉如何?”
沈知微没有睁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许久,一个极其细微、带着浓浓倦意的声音,如同叹息般溢出唇瓣:
“……书……太重了……”
又是这句话。
温以澜握着空药碗的手指,骤然收紧。
夕阳沉入云海,崖顶的寒意再次弥漫开来。但在这间简陋的小屋中,两颗在血与火中碰撞、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灵魂,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带着苦涩药味和沉重负担的栖息之地。那名为“心灯”的微光,在沈知微睁开双眼的刹那,悄然明亮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