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从林宇带来那份沉甸甸的诊断书那天起,“沈修竹”这个名字就像一枚被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谢忱的世界里激起了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具体的涟漪。他不再只是偶尔提起,而是开始将这个幻象编织进日常生活的经纬线里,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向陆铭岸早已麻木的神经。
谢忱会蜷在客厅的飘窗上,午后的阳光给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虚幻的金边。他望着窗外,眼神放空,嘴角却噙着温柔的笑意,用一种带着梦幻般的口吻对陆铭岸说:“修竹他啊……就像盛夏午后的阳光,亮得晃眼,又暖得刚刚好。”接着,他会细数“沈修竹”的种种“体贴”:“你知道吗?他记得我最喜欢‘甜心坊’的巧克力慕斯蛋糕,每次约会都会绕路去买,上面还要撒双倍的巧克力碎……”
陆铭岸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那家店!那个飘散着浓郁可可香气、橱窗总是亮着暖黄灯光的小店,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时,谢忱拉着他兴奋地冲进去的地方。那天,谢忱脸上也带着此刻这样纯粹喜悦的光彩,只不过是对着他,对着陆铭岸。
“还有啊,”谢忱的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雀跃,指尖无意识地绕着抱枕的流苏,“他连我喝咖啡要加半勺糖、看书时喜欢把书页角折起来这种小事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沉浸在自己的描述里,完全没注意到陆铭岸骤然僵硬的身体和紧抿的嘴唇。
那些细枝末节!那些曾经被陆铭岸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记录在一个磨破了边的皮质笔记本上的,关于谢忱所有的喜好、习惯、小怪癖——他喝咖啡的甜度、他折书页的坏习惯、他怕冷睡觉要穿袜子的怪癖、他画画时喜欢听的音乐……那些耗费了陆铭岸三年时光、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爱的地图,此刻被谢忱轻描淡写地、理所当然地,全部归功于那个名叫“沈修竹”的幻影!
最可笑,也最可悲的刀子,总是最后落下。
谢忱会用那种带着比较、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目光看向陆铭岸,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修竹他……比你温柔,比你体贴,比你更懂我。陆铭岸,你总是太忙了,太冷了。”
每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一股混杂着荒谬、愤怒和极致悲凉的洪流都会在陆铭岸胸腔里冲撞激荡,几乎要冲破喉咙嘶吼出来:
——可谢忱不知道!他口中那个完美无缺、温柔体贴、记得他所有喜好、给他带蛋糕、懂他一切的“沈修竹”……
——就是陆铭岸啊!
——是大学之前,那个名字还没被强行剥落、灵魂还没被家族责任和沉重罪孽压得喘不过气、还能像阳光一样爱他的那个陆铭岸!
“沈修竹”。这个尘封在陆铭岸记忆角落、带着青草和旧课本气息的名字,是他19岁前真正拥有过的身份。那个被接回所谓的“陆家”、被那个威严的父亲嫌恶地评价为“太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然后被强硬地剥夺、替换成“陆铭岸”这个名字的旧我。这段屈辱而隐秘的往事,像一道不愿示人的伤疤,陆铭岸从未对谢忱提起过。谢忱不可能知道!除非……除非在他们大一相遇之前,在更早更早、连陆铭岸自己都快要遗忘的时光里,谢忱就认识了那个名叫“沈修竹”的少年?这个念头荒诞得令人发笑,却更令人心碎。
此刻,陆铭岸站在餐厅的门口,像一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晨光透过玻璃窗,照亮了铺着米白色桌布的餐桌。谢忱正小心翼翼地在桌子两侧摆放着两副碗筷。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摆好后,他微微侧头,对着右侧空荡荡的餐椅位置,绽开一个眉眼弯弯、盛满了甜蜜的笑容,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在和那个无形的存在分享一个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
陆铭岸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紧、发痛,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这算什么?
他的爱人病了,病得如此沉重。
而谢忱精心构建、赖以生存的幻觉堡垒,那个被他视若珍宝、用来否定现实中的陆铭岸的完美幻影……
竟然是陆铭岸被强行剥离、早已埋葬在时光尘埃里的另一重身份,是他从未向谢忱展示、也羞于启齿的“另一面”!
命运开的这个玩笑,残忍得令人发指。
抽屉里,那份心理医生的诊断报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即使隔着木板,也散发着灼人的热度。F20.9,未分型精神分裂症。这几个冰冷的字符和编码,像枷锁一样铐住了谢忱,也铐住了陆铭岸。陆铭岸下意识地拉开抽屉,指尖触碰到那份报告冰凉的纸张边缘,却像被烫到般缩回。最终,只是反复摩挲着病历封面上打印着的“谢忱”两个字。墨色的宋体字,此刻显得那么脆弱。今早,谢忱也是这样对着这张空荡荡的餐桌,用一种带着幸福满足的语调说:“修竹煎的蛋真好吃,火候刚刚好。”说这话时,清晨金色的阳光正好落在他低垂的、浓密纤长的睫毛上,跳跃着细碎的光点,美好得像一幅画,画中却只有他一人。
林宇冷静而理性的建议在陆铭岸耳边回响:“现阶段强行打破他的幻象,只会引发更激烈的防御和崩溃。尝试……配合他。在不伤害原则的前提下,适度地‘承认’‘沈修竹’的存在,甚至进行有限的‘互动’。这能降低他的防备,建立一点脆弱的信任桥梁,为后续的治疗打开一个微小的缺口。”
配合谢忱演戏?扮演一个旁观者,去“承认”甚至“互动”那个占据了谢忱全部心思的、由陆铭岸自己的过去幻化而成的情敌?
荒谬感几乎要撕裂陆铭岸的胸膛。
然而,看着谢忱眼中那点因为幻象而燃起的光,看着他因为提到“沈修竹”而短暂逃离麻木的神情……陆铭岸别无选择。
于是,当一个普通的傍晚,谢忱窝在沙发上,怀里抱着那个抱枕,眼神望着陆铭岸旁边的单人沙发空位,用一种带着点小得意的语气说:“修竹在看书呢,他说这本小说很有意思。”时—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陆铭岸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冲向头顶。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扫过那个空无一物的沙发位置,那里只有空气和窗外投射进来的、逐渐暗淡的天光。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被撕裂的痛楚在他心底咆哮。
但最终,陆铭岸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对着那片虚空,点了点头。他的喉咙里像是堵满了砂砾,每一个字都磨得生疼,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嗯。麻烦……沈先生往里坐坐,挡着光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陆铭岸清晰地看到谢忱脸上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被一种巨大的、孩童般纯粹的喜悦所取代!那喜悦如此明亮,如此真实,像一道刺破阴霾的阳光,瞬间点亮了他黯淡多日的眼眸。谢忱甚至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仿佛真的给那个“看书”的幻影让出了更多的空间,嘴角高高扬起,带着一种被“理解”和“接纳”的满足。
那一刻,陆铭岸差点捏碎了手中刚倒满热水的玻璃杯!滚烫的杯壁灼烧着他的掌心,尖锐的痛感传来,才勉强压制住胸腔里翻江倒海的苦涩和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带着血腥味的嘶吼。
他像个蹩脚的演员,在自己深爱之人主演的人生悲剧里,扮演着最荒谬的角色——一个对着自己过去的幻影点头哈腰、还要道谢的可怜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