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08.

一周来一次打扫卫生的王妈压低声音在电话里告知陆铭岸时，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先生，谢先生他……今天亲自下厨了，两人份，在厨房忙活了一下午。”后面那句“还哼着歌”被王妈咽了回去，但陆铭岸能想象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混杂着尖锐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亲自下厨？这半年来，谢忱连水都懒得自己烧。（ps：陆铭岸也不会让他做饭，都是陆铭岸自己或者王妈做饭，王妈做完饭就走离开。）

　　陆铭岸几乎是立刻推掉了后面所有冗长的会议，甚至顾不上助理错愕的眼神，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办公室。引擎的轰鸣一路撕扯着暮色，心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推开家门，一股温暖而浓郁的香气立刻包裹上来——是奶油蘑菇汤，谢忱最拿手、也最耗费功夫的一道菜。那熟悉得让人心头发酸的香气，像一只温柔的手，瞬间抚平了路上所有的焦躁，却又在下一秒拧紧了陆铭岸的心弦。

　　餐厅里，暖黄色的吊灯洒下融融的光晕，将铺着米白色桌布的餐桌映照得格外温馨。桌上，已经精心摆放着两副锃亮的银质餐具，水晶杯里盛着剔透的柠檬水。谢忱背对着陆铭岸，正微微弯着腰，专注地调整着餐盘的位置，将一块煎得恰到好处、还滋滋冒着热气的牛排摆放在其中一个盘子中央，旁边点缀着翠绿的芦笋和烤小番茄。他瘦削的脊背在暖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陆铭岸久违的、带着生活气息的专注。

　　听见门响，谢忱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头也不抬，清冷的声音像一块投入温水的冰：“回来了？没你的份。”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陆铭岸慢慢走到餐桌前，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的目光扫过桌上两份堪称精致的晚餐：香气四溢的奶油蘑菇汤在瓷碗里冒着细小的气泡，沙拉色彩鲜艳，牛排的纹理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一股荒谬的酸楚涌上喉咙，陆铭岸扯了扯嘴角，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随意，甚至带着点调侃：“一个人吃这么多？胃口不错啊。”

　　谢忱摆放沙拉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刀叉在盘沿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没有看陆铭岸，只是用更冷的声调回应：“修竹也在。”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哦。”陆铭岸点了点头，脸上维持着那点僵硬的笑意，目光极其自然地转向了谢忱旁边的、那张空荡荡的雕花木椅。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但陆铭岸强迫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在谈论窗外的天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友好：“这样啊。晚上好，沈修竹先生。”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

　　谢忱猛地抬起头，手中的银质餐叉“当啷”一声掉在瓷盘上，发出刺耳的脆响。他的眼睛直直地看向陆铭岸，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愕，有难以置信，有瞬间的茫然，有一闪而过的慌乱，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被深深压抑的探究？像平静湖面下骤然搅动的暗流，复杂得难以解读，最终又迅速被一层更深的冰封覆盖。

　　陆铭岸没有移开目光，只是极其坦然地迎视着谢忱，仿佛刚才那句问候再正常不过。然后，在谢忱那几乎凝滞的注视下，陆铭岸拉开了餐桌另一侧、属于“陆铭岸”的那把椅子——那把本该属于他、却早已被谢忱从精神世界里驱逐出去的椅子——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动作甚至带着点刻意的从容。陆铭岸拿起属于自己那份、冰凉的银叉，轻轻敲了敲盘沿，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语气平静无波：“不介意我蹭个饭吧？看起来很不错。”

　　谢忱盯着陆铭岸，像在研究一个突然闯入的、无法理解的怪物。时间在暖黄的灯光和食物的香气里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带着沉重的压力。最终，谢忱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压抑的力道，重新捡起了掉落的餐叉，低下头，狠狠地、近乎切割般地切起了自己盘中的牛排。锋利的刀刃与骨瓷盘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整顿饭在一种诡异到令人窒息的安静中进行。只有餐具碰撞发出的冰冷声响，切割着凝滞的空气。谢忱偶尔会停下动作，微微侧头，对着右侧那片虚无的空气，低声说上一两句。声音很轻，含混不清，但陆铭岸能捕捉到零星的字眼：“尝尝这个……火候还行吗？”或者只是单纯地扬起唇角，对着空气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却是陆铭岸这半年来几乎未曾见过的、带着真实温度的温柔弧度。每一次谢忱对着空气说话或微笑，陆铭岸的心就像被钝器重击一次，沉闷而绵长地痛着。陆铭岸沉默地咀嚼着食物，味同嚼蜡，却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刻意切了一块牛排，机械地送入口中，视线却始终无法从谢忱那短暂流露的温柔上移开。那是谢忱仅存的光彩，却只肯照耀那个幻影。

　　餐盘终于见底。陆铭岸放下刀叉，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起身开始收拾自己面前的餐盘。就在他端起汤碗时，一直沉默的谢忱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浓浓的讥讽：

　　“你倒是大度。”

　　陆铭岸的动作瞬间僵住，碗沿的温热透过指尖传来，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谢忱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十足嘲弄意味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锋，直直刺向陆铭岸：“能容忍自己的合法配偶，公然带着‘情人’在家里共进晚餐，还表现得像个没事人一样。陆总，您这心胸……真是宽广得让人叹为观止啊。”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吹得庭院里的树枝疯狂摇曳，树影被路灯投射在餐厅的墙壁上，扭曲成一片张牙舞爪、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无声地咆哮着，映衬着室内这荒诞而冰冷的一幕。

　　陆铭岸缓缓放下手中的汤碗，陶瓷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没有回避谢忱刺人的目光，转过身，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冰冷的桌沿，隔着暖黄的灯光和精致的餐盘，直视进谢忱那双充满讥诮和疏离的眼睛深处，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说道：

　　“我不会离婚的，谢忱。”

　　“永远不会。”

　　那冰冷而笃定的宣告，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谢忱脸上强装的讥讽面具。谢忱嘴角那抹嘲弄的弧度瞬间僵住，凝固成一个扭曲而难看的形状，眼中的锐利也瞬间碎裂，只剩下猝不及防的震惊和一丝……被看穿意图的狼狈？

　　没有再给谢忱任何反击或质问的机会，陆铭岸直起身，不再看他，转身大步走向餐厅门口。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砰——！”

　　身后，传来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有什么重物狠狠地砸在了厚重的实木门板上，震得门框都似乎颤了颤。可能是谢忱手边的遥控器，也可能是那个还残留着咖啡渍的马克杯。那声响像砸在陆铭岸的背上，带来一阵钝痛。

　　王妈忧心忡忡地快步跟了上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慌：“先生！先生您的手……在流血！”

　　陆铭岸下意识地低头。

　　摊开的右手掌心，不知何时被自己的指甲深深掐出了好几道弯月形的伤口，皮肉翻卷，深的地方甚至渗出了鲜红的血珠，在掌心蜿蜒成几道刺目的红线，有些已经凝固，有些还在缓慢地渗出。掌心一片黏腻的湿冷和刺痛感，这才迟钝地传递到大脑。

　　原来刚才撑在桌沿、强压着滔天情绪时，陆铭岸的指甲早已失控地深陷进皮肉，而他竟浑然不觉。

　　“没事。”陆铭岸扯了扯早已勒得发紧的领带，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试图咽下那翻涌的血腥气。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透支后的疲惫和麻木。

　　陆铭岸的目光越过王妈担忧的脸，投向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餐厅门。门后，是谢忱和他幻想中的“沈修竹”，以及满地狼藉的现实。

　　“明天……”陆铭岸收回目光，看着掌心那几道狰狞的血痕，像是在对自己下着某种残酷的指令，又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祈祷。

　　“继续陪他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