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餐厅那场不欢而散的“三人晚餐”后,空气里仿佛凝结了一层看不见的冰霜。谢忱把自己更深地锁进了那个有“沈修竹”的世界,连带着对陆铭岸的排斥也愈发露骨。每一次谢忱对着空气低语浅笑,每一次他刻意忽略陆铭岸的存在,都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陆铭岸早已血肉模糊的神经。林宇的话,如同冰冷的箴言,在陆铭岸的脑海中日夜回响:“药物是控制症状的基石,但清醒后的痛苦……可能是炼狱。”
绝望,像窗外持续不断的阴雨,无声无息地渗透,最终淹没了陆铭岸心中最后一丝犹豫。
那天深夜,确认谢忱在卧室里呼吸平稳、沉入幻象编织的梦乡后,陆铭岸像一个潜入禁地的窃贼,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厨房。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背叛的钝痛。他反锁了厨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只留下头顶一盏惨白的吸顶灯,将他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瓷砖地上,拉得细长而扭曲。
颤抖的手,从西装内袋深处,摸出林宇交给他的那个小小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药瓶。瓶身冰凉,触感光滑。拧开瓶盖,倒出几粒药片在掌心——是奥氮平。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椭圆形,微微泛着珍珠白的哑光,边缘被打磨得异常光滑,几乎看不出棱角。而旁边,是从谢忱常吃的维生素瓶里倒出的几粒——形状大小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椭圆形,只是颜色是更纯粹的乳白色,边缘在灯光下能看出细微的、未经打磨的毛刺感。
陆铭岸屏住呼吸,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会惊醒沉睡的恶魔。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印着“复合维生素B”的蓝色药瓶,将里面剩余的、真正的维生素片全部倒在干净的纸巾上。然后,拿起一粒奥氮平,指尖感受着那过于光滑的边缘,仿佛握着一颗滚烫的炭,又像握着一把开启未知地狱的钥匙。他咬紧牙关,将它投入空瓶。一粒,又一粒……药片落入瓶底,发出极其轻微、如同细沙滑落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厨房里,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陆铭岸的耳膜。每放一粒,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直到小半瓶奥氮平取代了原来的维生素,安静地躺在瓶底,他才像虚脱般,将那些真正的维生素重新装回另一个备用的小瓶里藏好。
做完这一切,陆铭岸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衬衫上。他靠在冰冷的冰箱门上,大口喘着气,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也无法平息胸腔里翻江倒海的罪恶感和恐慌。他看着手中那个被调包的蓝色药瓶,它看起来如此无辜,依旧是谢忱熟悉的模样,却已悄然变成了操控他心智、将他从虚幻天堂拉回痛苦现实的工具。救赎?还是更深的伤害?陆铭岸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
第二天清晨,雨非但没有停歇,反而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将世界隔绝在外,只剩下屋内令人窒息的湿冷。
餐桌上,气氛依旧冰冷凝滞。谢忱沉默地吃着早餐,目光低垂,拒绝与陆铭岸进行任何视线的交流。王管家无声地忙碌着,眼神里藏着忧虑。
陆铭岸深吸一口气,将那瓶蓝色的“维生素”轻轻推到谢忱手边,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了千百遍:“维生素。”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他自己知道,指尖在桌下掐得有多紧。
谢忱瞥了一眼药瓶,没有任何怀疑。他像完成一项例行公事,面无表情地拧开瓶盖,倒出一粒——正是那枚边缘过于光滑的“珍珠”——放在掌心,然后端起旁边的温水杯。他仰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将那粒药片和水一同送入口中,吞咽下去。
就在他放下水杯的瞬间,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一个细微的停顿后,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嫌弃?
“今天的维生素……有点苦。”
陆铭岸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冷的麻木和一种被当场拆穿的恐慌。但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甚至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他拿起一片吐司,慢条斯理地抹着黄油,目光落在黄油刀上那点冰冷的反光,声音平稳地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可能换批次了吧。药厂有时候会调整辅料。”谎言像淬毒的藤蔓,从唇齿间自然滑出,带着冰冷的黏腻感。
谢忱闻言,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那点困惑似乎被这个敷衍的解释轻易打发了。他不再多言,站起身,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划出短促的摩擦声。他转身,径直走向卧室的方向,瘦削的背影在昏暗的晨光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脆弱和孤独。
陆铭岸的目光死死地追随着那个背影,直到卧室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视线。捏着黄油刀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
窗外,雨势更加狂暴。豆大的雨点如同失控的鼓点,疯狂地敲打着窗户,发出沉闷而绝望的轰鸣。雨水顺着玻璃肆意流淌,扭曲了外面的世界,也模糊了陆铭岸的视线。
林宇的警告,此刻如同鬼魅般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尖锐地回响:
“药物会让他逐渐清醒……但清醒后的痛苦……可能会更难以承受……”
那“难以承受”的痛苦,会是什么?
是谢忱发现“沈修竹”只是泡影时的崩溃?
是他重新记起“管教所”里那些不堪回首的折磨?
还是……他最终发现,这个将他拉回现实的“苦药”,正是眼前这个他最厌恶的“陆铭岸”,亲手喂下的?
冰冷的恐惧,如同窗外的雨水,无孔不入,瞬间淹没了陆铭岸的四肢百骸。他颓然地将黄油刀丢在盘子里,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看着桌上那瓶伪装成希望的蓝色毒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场以爱之名的欺骗,究竟会将他们推向何方?
窗外的暴雨,给不出答案,只有一片震耳欲聋的、预示着毁灭的白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