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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他数过的第十二种蓝

10.

  奥氮平的苦涩谎言似乎并未能完全穿透谢忱筑起的高墙,或者说,他敏锐的潜意识已经捕捉到了某种异样。他的病情非但没有如预期般稳定,反而像失控的藤蔓,向着更幽暗的深渊疯狂蔓延。

  他开始抗拒吃药。有时,他会将药片藏在舌根下,等陆铭岸转身就吐进盆栽蓬松的泥土里,留下一个微小的、湿润的坑洞;有时,他会干脆将药瓶猛地扫落在地,看着那些白色的小颗粒像受惊的虫子般滚落一地,散在冰冷的地板上。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偶尔会掠过一丝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弄,仿佛在无声地质问。清醒与迷茫的界限在他身上变得模糊而危险,如同在悬崖边缘行走。前一秒,他可能还对着空气里的“沈修竹”温柔低语,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虚幻的笑意;下一秒,那点微光便骤然熄灭,眼神涣散空洞,身体微微佝偻,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只留下一具在无形的痛苦中无声尖叫、摇摇欲坠的躯壳。

  然后,是血。

  总是在深夜,在万籁俱寂、黑暗最浓重的时候,悄然渗出。

  陆铭岸曾天真地以为,那些被谢忱藏在宽大睡衣衣袖下的、浅浅的、纵横交错的划痕,只是他精神恍惚时无意识的产物,是痛苦溢出的微澜。直到那个寒意刺骨的凌晨,陆铭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心脏被骤然攫紧的窒息感中猛地惊醒——那不是噩梦,而是某种源自血脉深处的、不祥的直觉在疯狂尖叫!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瞬间充斥了整个鼻腔,像冰冷的蛇,钻入肺腑。

  恐慌像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陆铭岸的四肢百骸!他几乎是翻滚着跌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不顾一切地冲向唯一亮着灯、也是血腥味最浓的地方——浴室。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被无形的锁链拖拽。

  “砰”地一声,他几乎是撞开了浴室的门。

  浓烈到令人眩晕的血腥味混合着潮湿的水汽,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扼住了陆铭岸的呼吸。惨白的灯光下,景象触目惊心。

  谢忱蜷缩在冰冷的瓷砖角落,像一只被彻底遗弃的、伤痕累累的幼兽,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那件柔软的浴袍袖子被胡乱地卷到了肘部,露出那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一道新鲜的、狰狞的伤口,如同丑陋的蜈蚣,横亘在腕间最脆弱的地方,皮肉翻卷,深可见痕!鲜血正从那裂口中汩汩涌出,不是喷溅,而是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沉重而黏稠的节奏,顺着他无力垂落的手腕,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同样冰冷的白色瓷砖上。那声音,在死寂的浴室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如同丧钟。血液已经汇聚成一滩不断扩散的、暗红发黑的血泊,边缘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他低着头,湿漉漉的黑发凌乱地黏在额角和苍白的脸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毫无血色的下颌。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不断滴落的血珠,没有恐惧,没有痛苦,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仿佛那正在流失生命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件与他无关的、正在被拆解的冰冷物品。

  “谢忱!!”陆铭岸的声音劈裂在喉咙深处,带着从未有过的、撕裂般的颤抖和恐惧。他几乎是扑跪过去,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瓷砖上,瞬间的剧痛被巨大的恐慌完全淹没。他手忙脚乱地扯下旁边挂着的厚毛巾,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压住那还在不断冒血的伤口!温热的、黏腻的血液立刻汹涌地浸透了厚厚的毛巾布料,刺目的红如同藤蔓,迅速在陆铭岸的指缝间蔓延、滴落。

  “疼吗?!”陆铭岸猛地抬起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几乎是用蛮力死死抓住谢忱那只冰冷得吓人、还在微微发抖的手腕。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过枯木,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

  似乎被这粗暴的触碰和嘶哑的声音惊动,谢忱极其缓慢地、像生锈的机器般,一点点抬起了头。湿发黏在苍白的额角,露出那双失焦的、蒙着水汽的眼睛。他的目光在陆铭岸脸上茫然地、毫无焦点地停留了几秒,瞳孔才艰难地、一点点聚拢。然后,他看清了陆铭岸的脸,看清了陆铭岸被鲜血染红的、颤抖的双手,看清了陆铭岸眼中无法掩饰的、近乎崩溃的惊惶。他的嘴角,竟然极其缓慢地、向上扯起一个弧度——一个空洞得如同面具、破碎得如同蛛网、带着无尽荒凉和一丝诡异解脱感的笑容。

  “疼?”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没有‘那里’疼。”

  ——“那里”。

  这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剧毒的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扎进陆铭岸的心脏,瞬间冻结了他全身奔流的血液!

  管教所。

  那些被刻意遗忘、被深埋心底、连林宇都语焉不详的黑暗记忆,那些足以碾碎一个人所有尊严、希望和生机的酷刑与折磨……他口中轻飘飘的“那里”,只能是那个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巨大的寒意从脊椎骨最深处窜起,瞬间席卷四肢百骸,让陆铭岸如坠冰窟,浑身剧烈地发冷,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咯咯作响。直到这一刻,看着谢忱那空洞得如同深渊的笑容,感受着指下毛巾被不断涌出的温热血液浸透的黏腻,陆铭岸才如同被闪电劈中般,醍醐灌顶地、彻底明白了——

  这些手腕上狰狞的伤口,这些深夜冰冷瓷砖上刺目的血泊,从来就不是简单的、冲动的自残。

  这是谢忱在精神牢笼中走投无路之下,用生命和鲜血写下的、最惨烈也最绝望的求救信号!他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告诉陆铭岸,用身体最直观、最强烈的痛苦呐喊:现实世界施加于他的痛苦——尤其是那些被他剥离出来投射给“沈修竹”的、源自“那里”的、深入骨髓和灵魂的创伤——比这刀锋划开的皮肉之痛,要剧烈千百倍!他宁愿承受这看得见的流血,这具象的伤害,也无法再忍受那看不见的、日夜噬魂蚀骨、将他拖向疯狂边缘的黑暗回忆!这伤口,不是终点,而是他试图刺破绝望、发出嘶吼的通道!

  从那天起,陆铭岸彻底成了谢忱的影子,一个被恐惧和责任感双重禁锢的影子。

  公司堆积如山的文件?视频会议?那些动辄牵涉数亿的跨国谈判?统统被他推给了电话里焦头烂额、声音都沙哑了的副总。他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屏幕永远固执地亮着那个共享定位的界面,一个微弱的绿色光标在电子地图上缓慢移动——那就是谢忱的位置,成了陆铭岸整个世界里唯一需要关注、唯一不敢丢失的坐标。手机电量低于百分之三十的警告,都能让他瞬间心跳加速。

  谢忱拖着虚弱的脚步,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挪到阳台,给那盆倔强盛开的蓝色满天星浇水。陆铭岸就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像一个沉默而紧绷的守卫,目光如同探照灯,紧紧锁住谢忱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手指的弯曲,身体的晃动,甚至每一次呼吸的起伏。陆铭岸自己的呼吸都放得极轻,屏息凝神,生怕一丝气流都会惊扰了那片脆弱的叶子,也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丝可能突然倒下的细微迹象。午后的阳光带着虚假的暖意落在他瘦得几乎脱形的背影上,在地面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得令人心碎的影子。

  当谢忱走进浴室,那“咔哒”一声反锁门的声音,如同重锤狠狠敲在陆铭岸紧绷的神经上。他不再试图用任何方式强硬闯入,只是机械地抱膝坐在冰凉的门外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刺骨的墙壁。手里或许会攥着一份当天的报纸,或者一个冰凉的平板电脑。他开始用一种刻意平稳、甚至带着点朗读腔的、毫无起伏的语调,念着那些遥远而无关紧要的铅字:社会新闻的冲突、财经快讯的数字、或者某个明星狗血淋漓的八卦。枯燥的文字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流淌出来,在空旷得能听见心跳回音的走廊里回荡。他试图用这种毫无意义的声音,填满门内那令人窒息的、充满未知恐惧的寂静,也试图填满自己心中那片被绝望啃噬出的巨大空洞。他知道他在里面,也许只是对着镜子发呆,也许……这个念头像毒蛇,他不敢想下去。这单调的、念新闻的声音,成了维系他们之间脆弱得如同蛛丝般的连接、阻止谢忱彻底滑向黑暗深渊的唯一绳索,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一个深夜,万籁俱寂。惨白的月光如同幽灵,从厚重的窗帘缝隙里顽强地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冰冷的、狭长的光柱,正好精准地落在他搭在薄被外的手腕上。那里,一道新鲜的伤口刚刚结痂,暗红色的痂皮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凸起,像一道丑陋的封印。

  陆铭岸侧躺在他身边,身体僵硬,眼睛在黑暗中睁得酸涩却毫无睡意。所有的感官都像探针,集中捕捉着身边人那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起伏,和那月光下伤痕的每一丝轮廓。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

  寂静中,谢忱忽然开口,声音干涩而飘忽,像从幽深的地底传来,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

  “陆铭岸……你怕我死?”

  陆铭岸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那只月光下的、带着伤痕的手紧紧攥住了,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他缓缓侧过身,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动易碎的琉璃。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碰了碰那道新结的、还带着粗糙颗粒感的痂。皮肤下,那微弱的脉搏,像风中残烛,却异常清晰地、顽强地传递到他的指尖。

  “不,”陆铭岸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在这死寂的夜里,像一颗投入无波古井的石子,激起了看不见的涟漪,“我怕你疼。”

  “……”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时间仿佛被冻结在冰层之下。黑暗中,陆铭岸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如擂鼓般沉重而急促的心跳,以及谢忱那微弱得如同叹息的呼吸声。空气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然后,一只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的手,猛地、决绝地推在了陆铭岸的胸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封般的拒绝。

  “出去。”

  两个字,冰冷如铁,掷地有声。

  陆铭岸没有任何反抗,也没有试图解释哪怕一个字。他只是默默地坐起身,动作迟缓得像个老人。脚踩在冰凉刺骨的地板上,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房门。手搭在冰冷的金属门把手上时,那寒意直透骨髓。他忍不住,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

  惨淡的月光下,那个身影背对着他,蜷缩成更小的一团,将脸深深地、用力地埋进了蓬松的枕头里,仿佛要将自己彻底埋葬。肩膀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压抑地颤抖了一下。那细微的抖动,在月光下却如同惊雷。

  就在陆铭岸轻轻带上房门,沉重的木门隔绝了卧室里最后一丝光线和温度的刹那——

  门板后面,清晰地传来一阵极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声音很轻,很细,像是被强行捂在厚厚的布料里,拼命想要吞咽下去,却又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无法言说的巨大悲伤。像一只被利箭射穿、濒死的小兽,在无人的荒野里,发出的最后一声微弱而绝望的呜咽,充满了不甘和无法解脱的痛苦。

  那声音,比任何刀锋划破皮肉的锐响,都更让陆铭岸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他背靠着冰冷的房门,身体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地板上,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单薄的睡裤布料。门外是死寂的、黑暗的走廊,门内是他压抑到极致的悲鸣呜咽,而陆铭岸,被隔绝在这痛苦的夹缝之中,像被钉在十字架上,无能为力,只能任由那绝望的呜咽声,如同最钝的刀子,一遍遍、缓慢而残忍地凌迟着他早已破碎不堪、鲜血淋漓的心脏。每一次抽泣声传来,都像在他心口上又剜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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