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时间像一条裹着泥沙的浑浊河流,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流淌。谢忱的状态进入了一种诡异的、表面上的“平静”。他不再频繁地、激烈地提及“沈修竹”,只是偶尔,在看着窗外发呆时,或是在摆弄那盆枯死后又被他强行留下枝干的满天星时,会用一种近乎轻松的、谈论天气般的口吻说一句:“修竹这几天……好像很忙。”语气平淡,仿佛那个幻影中的少年恋人只是暂时出差去了远方,不久便会归来。
然而,这表面的平静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深夜,谢忱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惊醒,像被噩梦扼住了喉咙,猛地坐起。然后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像个游魂般在黑暗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月光惨白,勾勒出他瘦削晃动的身影。手指神经质地揪着睡衣的下摆,反复揉搓、撕扯,布料发出细微的、令人心焦的窸窣声。他对着空无一物的沙发角落,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孩子般的不安和惶恐,反复呢喃:“修竹……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我哪里做得不好吗?”得不到任何回应,那不安便迅速发酵成更深的恐惧,声音开始发抖,带着哭腔:“你……你是不是也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陆铭岸常常站在走廊浓重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像一个偷窥着他人悲剧的懦夫。他看着谢忱对着虚无的空气自问自答,看着那被月光拉长的、孤零零地投在地板上的扭曲影子,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捏,痛得无法呼吸。那影子,比谢忱的实体更加庞大,更加绝望。
谢忱变得越来越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有时,他会连续十几个小时蜷缩在客厅最阴暗的角落,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目光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对任何声响、任何呼唤都毫无反应,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具沉默的躯壳。有时,压抑的火山又会毫无预兆地爆发。他会像疯了一样在屋子里横冲直撞,暴躁地翻遍每一个房间,拉开每一个抽屉,将里面的东西粗暴地扔出来,像是在寻找什么失落的珍宝,又像是在发泄无处安放的巨大恐慌。
直到那个同样被月光浸透的深夜。
陆铭岸被书房里传来的、不同寻常的巨大动静惊醒——是抽屉被猛烈拉开又狠狠摔上的声音,伴随着纸张和杂物被粗暴翻动的哗啦声。他冲过去,推开虚掩的门。
眼前的景象让陆铭岸的血液几乎凝固。
谢忱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月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将他笼罩在一片凄清的银辉中。他面前的书桌抽屉全部被拉开,里面的文件、书籍、杂物被掏出来,像垃圾一样散落一地,铺满了大半个地板。他正疯狂地在那片狼藉中翻找着,手指因为用力而痉挛,指甲刮擦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噪音。他的头发凌乱,睡衣的扣子被扯开,露出嶙峋的锁骨,眼神狂乱而绝望,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野兽。
“照片呢?!修竹的照片呢?!”谢忱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门口的陆铭岸,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指控,“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巨大的心痛和恐慌瞬间攫住了陆铭岸。他几乎是扑过去,蹲下身,试图抓住谢忱疯狂翻找的手臂:“谢忱!冷静点!地上凉,先起来……”
“滚开!”谢忱像被毒蛇咬到一样,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将陆铭岸狠狠推开!陆铭岸的后背重重撞在书桌坚硬的边缘上,一阵闷痛传来。
就在陆铭岸踉跄着稳住身体的瞬间,谢忱看到了书桌上那个小小的、蓝色的维生素药瓶——那个被调包的、装着奥氮平的瓶子。仿佛找到了所有痛苦的根源,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厉色,一把抓起药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陆铭岸的脸砸了过来!
“是你!是你换了我的药!”谢忱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痛苦,“你想让他消失!是不是?!你想彻底毁掉他!!!”
药瓶擦着陆铭岸的额角飞过,“砰”地一声砸在身后的书柜玻璃门上,碎裂开来。白色的药片如同天女散花般飞溅出来,纷纷扬扬地洒落一地,在冰冷的月光下,泛着一种死寂的、毫无生气的冷光,像一地破碎的星辰。
巨大的冲击和那句嘶吼,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陆铭岸苦苦维持的理智堤坝。长久以来积压的痛苦、绝望、无能为力,还有那被反复撕裂的、关于“沈修竹”真相的折磨,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防线。
“谢忱!”陆铭岸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像在砂砾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你看清楚!听清楚!根本就没有沈修竹这个人!从来就没有!”
话一出口,如同在死寂的深潭里投入了一颗炸弹。
时间仿佛凝固了。
谢忱的动作、表情、甚至呼吸,都在那一瞬间彻底僵住。他像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像,维持着那个嘶吼后狰狞的姿态,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着陆铭岸。那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震惊,是被彻底击碎的茫然,是信仰崩塌的绝望,最终汇聚成一种……毁灭一切的、令人胆寒的疯狂!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绝望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悲鸣!
下一秒,谢忱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狂狮,猛地扑向那张沉重的实木书桌!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将它掀翻在地!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书桌沉重地砸在地板上,震得整个房间都在颤抖!抽屉里的东西如同火山喷发般喷射出来!纸张、笔筒、文件盒、杂物……漫天飞舞!一个沉重的玻璃相框狠狠摔落在地,“哗啦”一声脆响,玻璃瞬间粉碎,四散飞溅!
在满地的狼藉和晶莹的碎玻璃中,一张巨大的结婚照静静地躺着。照片上的两人,穿着礼服,在明媚的阳光下相拥而笑,笑容灿烂得刺眼。谢忱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在照片里弯成了幸福的月牙。
而此刻,谢忱就赤着脚,踉跄地、毫无知觉地踩过那片狼藉。一只脚,正好重重地踏在了照片中他自己的笑脸上!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传来。照片表面光滑的覆膜连同底下的影像,被他的脚掌无情地碾过、撕裂!那张明媚的笑脸,从中裂开了一道狰狞的缝隙,将他曾经的笑容一分为二。
“他就在这儿!!”谢忱猛地停下脚步,用沾着灰尘和碎屑的手指,狠狠戳着自己的太阳穴,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完全劈裂,带着血沫和绝望的颤音,每一个字都像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
“他就在我的脑子里!他看得见我!他听得见我!他比你们这些虚伪的、恶心的、把我推进地狱的人……都爱我!都懂我!!”
那嘶吼声像尖刀刺穿耳膜!陆铭岸再也无法忍受,疯了一样冲过去!不顾满地锋利的玻璃碎片,不顾谢忱疯狂的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将他禁锢在怀里!双臂如同铁箍,将他颤抖的、冰冷的身躯紧紧锁住!
“放开我!滚!!”谢忱拼命挣扎,像一尾离水的鱼,手肘带着巨大的力量,毫无章法地、狠狠地撞在陆铭岸的肋骨上!
“呃!”一股尖锐的剧痛瞬间穿透胸腔,疼得陆铭岸倒抽一口冷气,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窒息!肋骨仿佛要断裂开来!但陆铭岸咬紧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双臂的力量没有丝毫松懈,反而抱得更紧!他不能放手!死也不能!
激烈的对抗持续着,谢忱的指甲在陆铭岸手臂上划出血痕,脚踢蹬着地面的碎玻璃发出刺耳的声响。但渐渐地,那疯狂的挣扎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开始变得微弱、无力。最终,谢忱像一根绷到极致后突然断裂的弦,整个人彻底脱力,软软地滑坐下去,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瘫倒在陆铭岸的臂弯里。
滚烫的、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陆铭岸胸前的衬衫布料。那温度烫得惊人,仿佛能灼穿皮肤。谢忱不再挣扎,不再嘶吼,只是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将脸深深埋进陆铭岸怀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
“呜……呜……求……求你了……”谢忱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无尽的卑微和绝望,每一个字都浸泡在滚烫的泪水里,“把……把修竹……还给我……好不好……求求你……把他……还给我……”
滚烫的泪水顺着陆铭岸的脖颈滑落,与手臂上被谢忱抓出的血痕混在一起,带来一阵冰火交织的刺痛。陆铭岸死死抱着他,下巴抵着他颤抖的发顶,喉咙被巨大的悲恸堵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谢忱的泪水,和自己心口那片被彻底碾碎的废墟,一起沉入这无边无际的、绝望的黑暗。
月光依旧冰冷,无声地笼罩着这一地狼藉,笼罩着照片上那碎裂的笑脸,笼罩着相拥哭泣的两人——一个在哀求着要回虚幻的爱人,一个在绝望中抱着他仅存的、破碎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