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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他数过的第十二种蓝

12.

立冬那天的清晨,带着一种异样的、令人不安的寂静降临了。持续多日的狂暴风雨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只留下铅灰色的、低垂的天空和刺骨的寒意。谢忱,像一只终于被风暴撕碎了所有羽毛的倦鸟,突然陷入了一种死水般的安静。

他抱着膝盖,蜷缩在客厅宽大的飘窗上,像一尊被遗忘的、了无生气的瓷偶。光裸的脚踝在冰冷的玻璃上蜷缩着,脚趾冻得微微发红,像几颗失了血色的玛瑙。额头无力地抵着冰凉的窗玻璃,目光失焦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世界。几株早樱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缩、颤抖,枝头零星挂着几片顽强的枯叶,在风中徒劳地挣扎。他每次微弱的呼吸,都在冰冷的玻璃上呵出一小片转瞬即逝的白雾,模糊了窗外萧索的景色,也模糊了他自己苍白而脆弱的倒影。

陆铭岸端着一杯刚刚温好的牛奶走近,杯壁传递着恰到好处的暖意,在这寒冷的清晨显得格外珍贵。浓郁的奶香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像一丝微弱的生机。他的脚步放得极轻,如同踩在薄冰之上,生怕一丝震动都会打破这来之不易却也脆弱得如同蛛网的平静。

就在陆铭岸即将靠近时,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浓重鼻音和不确定的声音,如同游丝般从窗边飘了过来:

“陆铭岸……”谢忱没有回头,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额头贴着冰冷的玻璃,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中沉睡的尘埃,“我是不是……真的很让人讨厌?”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陆铭岸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他手中的牛奶杯猛地一晃,滚烫的液体溅出几滴,落在手背和熨帖的袖口上,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灼痛。陆铭岸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骤然涌上的酸涩哽咽,将杯子轻轻放在旁边的矮几上。瓷器与木质桌面碰撞,发出轻微而脆弱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清晨格外清晰。

然后,陆铭岸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从背后伸出双臂,轻轻环住了谢忱单薄得令人心惊的身体。掌心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能清晰地触摸到他肩胛骨嶙峋的轮廓,以及脊椎一节节凸起的骨节,硌得手心发疼。他瘦得太多了,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包裹着无尽的伤痛和冰冷的绝望。

“胡说什么。”陆铭岸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砾磨过,试图将所有的疼惜和不容置疑的笃定都揉进这三个字里。手臂微微收紧,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具似乎永远也暖不起来的身躯。

谢忱却似乎并未感受到这份暖意,目光依旧低垂着,死死盯着自己裸露的手腕上——那里,一道尚未完全愈合、还结着深褐色痂皮的伤口,像一条丑陋而狰狞的蜈蚣,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绝望和自毁的冲动。

“那为什么……”谢忱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迷茫和悲伤,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轻飘飘地落在冰冷的空气里,“所有人都不要我?妈妈……爸爸……你……现在……连修竹也……”

“修竹也……”这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再次狠狠剜过陆铭岸的心脏。同时,也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那扇最黑暗、最不愿触碰的门!

管教所。

那三个字如同魔咒,瞬间将阴冷、带着铁锈和消毒水气味的回忆拽到眼前!

陆铭岸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那份泛黄的档案纸,上面是冰冷、刻板却触目惊心的铅字记录:“电击镇静”、“隔离禁闭”、“行为矫正记录:不合作,惩罚等级三”……一行行,一页页,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啃噬着他的神经。报告末尾附着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里的谢忱穿着宽大不合身的条纹病号服,眼神空洞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手腕上带着清晰发紫的束缚带勒痕……那根本不是一个“接受治疗”的人,更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还有——那个道貌岸然的矫正所负责人,在递给他那份同意书时,脸上那抹掩饰不住的、带着贪婪和掌控欲的得意笑容:“陆少爷放心,我们这里最擅长‘教育’这种不听话的孩子,保证出来以后服服帖帖,懂得规矩……”

而他,那个愚蠢、懦弱、被家族压力和对所谓“为他好”的妄想冲昏头脑的陆铭岸,就在那份等同于亲手将谢忱推入地狱的同意书上,用发抖的、几乎握不住笔的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笔划歪斜扭曲,如同他此刻被悔恨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

这些沉重的、带着血腥味和消毒水刺鼻气味的回忆碎片,此刻不再是尘封的档案,而是变成了无数把淬了剧毒的锋利碎片,全部深深地、狠狠地扎进了谢忱的血肉和灵魂里!他所有的不安、恐惧、被遗弃感、对“沈修竹”这个虚幻救赎的依赖……根源都在于此!是陆铭岸亲手将他送进了那个地狱,是陆铭岸在他最需要信任和依靠的时候,选择了最彻底的背叛和放弃!

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像黑色的海啸般将陆铭岸瞬间淹没,窒息感攫住了他的喉咙。他收紧了环抱谢忱的手臂,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下巴轻轻搁在他微凉的发顶。熟悉的、淡淡的玫瑰洗发水的香气钻入鼻腔——那是谢忱唯一坚持使用的、带着过去温暖气息的东西,此刻却像是对现实的嘲讽。

“我跟他们不一样,谢忱。”陆铭岸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从滚烫的炭火上滚过,带着焦灼的血腥味,“我不会不要你。永远不会。”

然而,这句带着血泪的、沉甸甸的承诺,却像惊扰了沉睡在谢忱内心深处的恶魔。怀中的身体猛地一僵!紧接着,谢忱爆发出一种惊人的抗拒力量,用力地、甚至带着点粗暴地挣开了陆铭岸的怀抱!

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手脚并用地往旁边挪动了足足半米远,后背紧紧抵在了冰冷的窗框上,将自己蜷缩成更小的一团,拉出最大的距离。他抬起头,那双刚刚还盛满迷茫和脆弱的大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警惕和冰冷的疏离,像瞬间竖起了全身尖刺的刺猬。他飞快地、带着警告和独占意味地瞥了一眼自己身侧那片空无一物的飘窗位置,仿佛那里真的坐着一个不容侵犯、不容靠近的实体。

“别靠这么近。”谢忱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却异常认真,像是在捍卫某种神圣的领地,“修竹……他会吃醋的。”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窗外的风声都似乎停滞。

陆铭岸望着他。望着他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那份认真到近乎执拗的防备表情——他像守护着稀世珍宝一样,守护着那个占据了他全部心神、却也彻底将他与现实割裂的幻影。这份基于虚假的、对另一个“陆铭岸”(沈修竹)的忠诚和在意,在此时此刻,显得如此荒诞,如此可笑,却又如此……令人心碎欲绝。

一股强烈的、带着苦涩的荒谬感猛地冲上陆铭岸的喉咙,他几乎真的想扯动嘴角笑出声来——笑这命运开的残酷玩笑,笑这纠缠不清、错位至极的爱恋。他为了真实的拥抱而忏悔,而对方却在为虚幻的占有而戒备。

然而,嘴角还没来得及扯动,眼眶却先一步背叛了意志。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汹涌而上,瞬间模糊了视线,灼烧着眼眶,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点苦涩的笑意,最终化作了更深的悲凉和无尽的酸楚,无声地哽在喉头,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窗外,一阵凛冽的寒风骤然加剧,呼啸着卷过。光秃秃的早樱枝桠剧烈地摇晃起来,枯叶挣扎着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绝望的悲鸣。窗玻璃上,谢忱刚才呵出的那片白雾,彻底消散了,只留下冰冷的、清晰的倒影——一个蜷缩在角落,警惕地守护着虚无,眼神空洞而执着;一个僵立在原地,眼中盛满破碎的星光和无言的泪水,痛苦而茫然。中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半米的飘窗距离,更是横亘在现实与幻象之间,那道名为“沈修竹”的、深不见底的绝望鸿沟。

淡淡的玫瑰香气,依旧固执地在冰冷的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散,试图唤起一丝往昔的暖意,却再也无法穿透这咫尺天涯的冰封,温暖不了这被幻影分割的、彻骨的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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