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23.

　　春天悄然而至，像一只踮着脚尖的猫。

　　某个被鸟鸣唤醒的清晨，陆铭岸推开窗，湿润清冽的空气裹挟着草木萌发的微腥扑面而来。目光下落，心尖倏然一颤——楼下那株沉默了一冬的樱花树，竟在一夜之间挣破了束缚，炸开满树粉白的云霞。风是顽皮的信使，卷着几片轻薄的花瓣旋上阳台，轻盈地栖息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

　　谢忱蹲在阳台一角，晨光勾勒着他清瘦的轮廓。他正专注地凝视着那盆曾被他们判了死刑的满天星。去年严冬，它瑟缩成一把枯槁的干枝，了无生气。谁曾想，死寂之下竟蛰伏着如此倔强的生机？枯枝底部，几簇新绿早已悄然探头，此刻更是骄傲地绽放出无数细小的蓝色星辰，在熹微的晨光里闪烁着羞涩而坚韧的光。

　　他的指尖悬在空中，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轻轻碰了碰其中一朵微小的蓝花。那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阳光慷慨地倾泻在他身上，为他微乱的发梢镀上一层流动的浅金，仿佛整个人都浸润在温润的琥珀里。

　　最近，夜似乎不再那么漫长狰狞。谢忱手腕上那些曾如毒蛇盘踞的疤痕，颜色正逐渐褪去，化作浅淡的、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清的纹路。只是偶尔，深夜里他仍会被无形的恐惧攫住，身体猛地一颤惊醒。黑暗中，陆铭岸能感觉到他无意识地向自己方向瑟缩，像寻求庇护的雏鸟。陆铭岸总是屏住呼吸，佯装沉睡，直到谢忱急促的呼吸重新变得悠长平稳，才敢悄悄将手臂横过去，垫在他温热的颈窝下，充当一个无声的港湾。

　　上午，阳光正好。谢忱忽然从睡衣口袋里摸出手机，微微侧身，对着那丛生机勃勃的蓝色星辰调整角度。屏幕的光映亮了他低垂的眼睫。

　　嗡——

　　会议室冰冷的长桌中央，陆铭岸的手机猝然震动，沉闷的响声在严肃的汇报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市场总监的话语戛然而止，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屏幕上，一张照片赫然跳出。是那盆开得正盛的蓝色满天星，每一朵小花都像被阳光亲吻过，蓝得纯粹而耀眼。照片的边缘，不经意地闯入了一角浅灰色的棉质睡衣——那是属于谢忱的温度和存在。

　　一行字紧随其后：「我种的花开了，好看吗？」

　　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陆铭岸的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猛地站了起来，椅腿在光滑的地板上刮擦出尖锐刺耳的噪音，撕破了会议室凝滞的空气。心跳如擂鼓般撞击着耳膜，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竟有些不受控制的微颤。他深深吸了口气，才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敲下回复：

　　「开花了，好漂亮。」

　　指尖停顿，一种更汹涌的情绪涌上喉头，几乎带着哽咽的冲动。陆铭岸用力抿了抿唇，又补上一句：

　　「你好厉害。」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他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牵扯得颧骨都微微发酸。胸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鼓胀着，暖融融的。

　　“陆总？”市场总监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和被打断的困惑，“这个季度的数据……是有什么问题吗？”

　　陆铭岸下意识地将那尚存余温的手机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要透过它，抓住千里之外那一缕阳光和那片蓝色星辰。那里正有力地搏动着。“没有，”他清了清喉咙，试图压下声音里的异样，目光却无法从落地窗外斜射进来的、那束同样明媚的阳光上移开，“继续。”

　　金灿灿的光柱里，细小的尘埃在欢快飞舞。陆铭岸仿佛穿透了冰冷的钢筋水泥，清晰地看见了谢忱。他此刻一定还站在阳台上，微微低着头，碎发垂落额前。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专注的脸庞，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两弯柔和的、小扇子似的阴影。然后，他会像确认一个奇迹般，伸出手指，极轻极轻地再碰一碰那柔嫩的花瓣，感受指尖下那微小却真实的、生命的脉动。

　　就在这一刻，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暖意融融地包裹住陆铭岸。心口那块沉甸甸的、名为担忧的巨石，仿佛被这温柔的光线悄然融化了一角。

　　一个再清晰不过的念头，如破土的春笋般在他心中涌现——

　　爱或许无法彻底驱散疾病的阴霾，也无法抹平所有深刻的伤痕。但它拥有一种更温柔、更恒久的力量。它像黑暗森林里一盏不灭的灯火，像汹涌大海中一座沉默的灯塔。它无法改变风暴的存在，却能在这混沌迷离的世界里，为漂泊的灵魂，清晰地照亮那条回家的路。那路上或许仍有荆棘，但每一步，都指向彼此守望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