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某个寻常的清晨,意识从睡梦的浅滩缓缓浮起。习惯性地伸手探向身侧,陆铭岸的指尖触到的却只有一片空荡冰凉的床单。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所有睡意!
“谢忱?!”声音卡在干涩的喉咙里,几乎发不出声。陆铭岸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顾不上刺骨的寒意,跌跌撞撞地冲出卧室,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疯狂扫视着空荡的客厅、紧闭的浴室门——
视线最终定格在阳台的玻璃门后。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失速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陆铭岸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那扇隔开内外世界的门。
晨光熹微,带着初春特有的清冽和一丝未散的凉意。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斜射的光线中飞舞。谢忱就蹲在那盆陆铭岸早已默认死亡的蓝色满天星前,背对着他,身影在柔和的光晕里显得单薄而安静。阳光慷慨地为他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连发丝都染上了浅金色。
谢忱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那盆枯枝。曾经茂盛如蓝色星云的枝叶早已干瘪发黑,蜷缩成绝望的姿态。然而,他伸出的手指,却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拨弄着其中一根看似完全枯萎的细枝。随着他指尖的动作,陆铭岸清晰地看到——
在那片枯死的灰败之中,紧贴着盆沿的泥土表面,竟然怯生生地探出了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嫩绿!像一粒误坠人间的星尘,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颤巍巍的生机。
更让陆铭岸心尖发颤的是,谢忱抬起的手腕,袖口微微滑落。那些曾经狰狞可怖、盘踞在苍白皮肤上的疤痕,如今已经褪去了深红和凸起,变成了淡淡的、柔软的粉色印记,如同被时光温柔抚平的旧地图。
“醒了?”
谢忱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声音不高,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哑,平静得如同在讨论天气。
陆铭岸僵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一团温热的棉絮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胸腔里翻涌着一种巨大而陌生的情绪——是狂喜?是难以置信?是小心翼翼的确认?这简单的两个字,是半年来……谢忱第一次主动询问他,关于他的状态。
谢忱像是完成了某种确认,缓缓转过身。摊开的掌心,小心翼翼地托着那片刚刚被他指尖拨弄过的嫩叶。晨光透过那薄如蝉翼的绿意,几乎能看到清晰的脉络。
“它活了。”他陈述着,目光从嫩叶移到陆铭岸脸上。那双曾经被浓雾笼罩、充满防备和空洞的眼睛,此刻虽然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和脆弱,却像被风吹散的云层,透出了底下澄澈的底色。那眼神里,有试探,有残留的怯意,但更多的是一种……久违的、小心翼翼的柔软。
是的,活了。
那株被陆铭岸哀悼了无数次的蓝色星辰,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在冰冷绝望的冬日之后,竟真的从死亡的灰烬里,挣扎着吐出了一点新绿。就像眼前这个人,在经历了灵魂的严冬之后,终于向这个伤痕累累的世界,试探性地伸出了一点柔软的触角。
早餐的气氛依旧带着惯常的沉默,却不再像过去那样令人窒息的冰冷。白瓷碗里盛着熬得软糯的小米粥,散发着温热的谷物香气。谢忱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陆铭岸坐在他对面,目光却无法从谢忱脸上移开。
谢忱微微鼓动的腮帮,专注吞咽时轻轻滚动的喉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陆铭岸心中激起一圈圈名为“希望”的涟漪。突然想起林宇医生的话,清晰地回响在陆铭岸耳边:“恢复不是一条笔直向上的直线,陆先生。它更像是在黑暗中盘旋上升的螺旋。会有停滞,会有回落,甚至会有看似倒退的迂回……但只要你用心去看,总能发现,它的大方向,是在向上。”
就像此刻。
谢忱依然会毫无征兆地停下动作,眼神失焦地盯着空气中某个并不存在的点,陷入短暂的茫然。深夜,他依然会被噩梦的余波惊醒,在黑暗中发出短促而惊恐的尖叫,需要陆铭岸紧紧握住他的手才能平息颤抖。
但至少。
锋利的刀片被锁进了抽屉最深处,成了被遗忘的禁语。那些狰狞的伤口,正被时间温柔地抚平成淡粉色的印记。而那个曾经占据了谢忱全部心神、如同氧气般不可或缺的名字——“沈修竹”,也像退潮的海水,渐渐从他的日常话语中隐去,沉入了意识的深海。
傍晚时分,雨声渐起。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窗玻璃,发出沙沙的轻响。陆铭岸收拾着餐桌上的碗碟,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谢忱安静地坐在桌边,看着陆铭岸将那个熟悉的药盒推到他面前。
这一次,谢忱没有像过去那样,用复杂的眼神审视药片,也没有试图将它们藏在舌底再寻找机会吐掉。他只是平静地拿起属于他的那一粒,白色的药片在指尖停留了短短一瞬,然后便顺从地放进了嘴里。他端起水杯,仰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完成了吞咽。
放下水杯时,谢忱侧过头,目光望向窗外被雨幕模糊的灯火,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陆铭岸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
“药……好像不苦了。”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密了些。谢忱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玻璃因为温差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雾。他抬起手,对着那片朦胧,呵出了一小团温暖的白气。然后,伸出食指,在那片被呵暖的玻璃上,缓慢地、认真地画了起来。
线条歪歪扭扭,并不流畅。一个圆圆的脑袋,两个弯弯的眼睛,一个上翘的嘴角。
一个笨拙的、歪歪扭扭的,却无比清晰的笑脸。
陆铭岸放下手中的抹布,悄然走到谢忱身后。没有贸然触碰,没有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只是静静地站着,让胸膛散发的、属于活人的温热,像无声的暖流,隔着一点微妙的距离,一点一点,缓慢地渗透进谢忱单薄微凉的背脊。
窗玻璃上,映出他们两人的身影。
在昏黄的室内灯光和窗外迷蒙雨幕的交织下,在玻璃上那个稚拙笑脸的映衬下。
谢忱的影子,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又像是终于找到了归依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陆铭岸的影子,靠了过来。
最终,两个轮廓在模糊的倒影中,安静地重叠在了一起。
雨声哗啦啦,温柔而持续地冲刷着这座被夜色笼罩的城市。它洗去了白日的尘埃,也仿佛覆盖了玻璃上所有未干的泪痕、地板下凝固的血迹、空气中残留的嘶吼,以及那些被时光铭刻的、或深或浅的伤痕与过往。
在这片温柔的雨声里,在这重叠的影子里,在那点颤巍巍的嫩绿中,有什么东西,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不容置疑的姿态,悄然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