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寄的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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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曦薇摸到针织衫领口的线头时，窗外的梧桐叶正打着旋儿落下来。李一桐坐在沙发上翻书，侧脸被夕阳镀成暖金色，手指捏着书页边缘，指腹泛白——那是她紧张时的习惯，田曦薇记得。

“这件该补了。”她举着针织衫走过去，在李一桐身边坐下，指尖顺着线头勾了勾，“你上周说要织围巾，线买了吗？”

李一桐合上书，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针织衫上，顿了两秒才开口：“买了，在衣帽间的盒子里。”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田曦薇笑起来，凑过去蹭她的肩膀：“那今晚织好不好？我给你递线团。”

她们住的老房子带个小阳台，李一桐说过，等秋天就搬一张藤椅到阳台，铺上田曦薇喜欢的格子毯，晒着太阳织围巾。现在藤椅在，格子毯也铺了，李一桐却总在走神。

这已经是第三周了。

田曦薇记得之前李一桐也是这样坐着，手里攥着刚起针的围巾，竹针戳在毛线团上，半天没动。当时她还笑话李一桐：“织围巾跟破案似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李一桐那时抬头看她，眼里盛着晚霞，忽然说：“小田，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

“说什么胡话。”田曦薇捂住她的嘴，把脸埋进她颈窝，闻到她发间的雪松味——那是她常用的洗发水，田曦薇总说像冬天的森林，“你得给我织到八十岁，少一针都不行。”

现在想来，那时李一桐的沉默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话。

“今晚不织了。”李一桐站起身，把书放回书架，动作慢得像在数步数，“我明天要去趟老书店，找本旧画册。”

田曦薇看着她的背影，指尖还捏着那件要补的针织衫。衣帽间的盒子她早上看过，里面是空的。李一桐在撒谎。

夜里田曦薇被冻醒时，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她披了件外套走出卧室，看见阳台亮着灯——李一桐站在藤椅旁，手里拿着条灰色围巾，正往栏杆上搭，像是要晾，又像要扔掉。

“这么晚还不睡？”田曦薇走过去，刚要碰她的肩膀，就被李一桐侧身躲开了。

围巾从栏杆上滑下来，落在田曦薇脚边。她捡起来时指尖一颤——这是去年冬天李一桐给她织的，灰色的，织得不太规整，针脚歪歪扭扭，李一桐当时红着脸说“第一次织，下次给你织个更好的”。她一直戴着，直到上周洗了晾在阳台，后来就没见过了。

“你把它藏哪了？”田曦薇捏着围巾边缘，毛线蹭过指尖，有点扎人。

李一桐背对着她，声音闷在风里：“丢了吧，不好看。”

“李一桐！”田曦薇提高了声音，眼眶突然热了，“这是你给我织的！你说过要给我织一辈子的！”

李一桐猛地转过来，眼里的红痕比晚霞还深：“我说过的话多了，你都要信吗？”她往前走了两步，几乎贴到田曦薇面前，语气冷得像冰，“我早就不想织了，我也不想住在这里了，田曦薇，你能不能别像个影子一样跟着我？”

田曦薇被她吼得后退半步，手里的围巾掉在地上。她看着李一桐，这个记得会在她来例假时提前煮红糖姜茶、会把她的照片设成手机壁纸的人，此刻眼里的陌生像根针，扎得她心口发疼。

“为什么？”她声音发颤，“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你告诉我，我改。”

“不是你不好。”李一桐别开脸，喉结滚了滚，“是我们不该在一起。你该有更好的生活，去认识新的人，住更大的房子，别困在这破地方，别困在我这里。”

风卷着落叶吹过来，卷起地上的围巾，又重重落下。田曦薇突然注意到，李一桐的手在发抖，指尖按在栏杆上，指节泛白——那是她快要哭出来时的样子。

“你在撒谎。”田曦薇抓住她的手腕，指尖触到一片冰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看着我，李一桐。”

李一桐的睫毛颤得厉害，像被雨打湿的蝶翼。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挣开田曦薇的手，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走啊。现在就走。”

田曦薇僵在原地，看着李一桐冲进卧室，“砰”地关上了门。客厅的灯突然开始闪烁，暖黄色的光忽明忽暗，墙上她们的合照慢慢模糊，相框边缘渗出深色的水痕，像在流泪。

她蹲下身捡围巾，指尖摸到围巾内侧的标签——那是她去年绣上去的，两个小小的字母“T&L”，此刻却变得黏糊糊的，像是被什么液体泡过。

消毒水的味道就是这时漫进来的，很淡，却盖过了雪松味。还有“滴滴”的声音，规律地响着，像谁在敲玻璃。

田曦薇抬头，看见阳台的栏杆外不是熟悉的梧桐树，而是一片白茫茫的雾。她往前走了两步，雾气里浮出些碎片——沾着血的灰色围巾，变形的车尾灯，李一桐推她时飞起来的发丝，还有刺眼的白光。

记忆像被捅破的纸，哗啦一下全涌了出来。

是上周四下午，她们去取定制的情侣戒指，过马路时一辆失控的卡车冲过来，李一桐把她往路边推，自己却没躲开。她最后的记忆，是李一桐倒在地上，围巾被血浸透，眼睛还望着她，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不……”田曦薇捂住嘴，喉咙里像堵着棉花，发不出声音。

卧室的门突然开了。李一桐站在门口，身上的衣服换了件白衬衫，是田曦薇给她买的那件，袖口卷着，露出腕骨上的红痕——那是她第一次约会时，被田曦薇不小心用手链划到的。

“小田。”她走过来，声音很轻，像叹息。

田曦薇看着她，眼泪终于掉下来：“这里是……梦，对不对？”

李一桐没点头，也没摇头。她蹲下来，捡起地上的围巾，用指尖慢慢擦掉上面的灰，动作温柔得像在碰易碎的玻璃。“这围巾你很喜欢，”她低声说，“去年冬天你戴着它，说像揣了个小太阳。”

“你一直在骗我。”田曦薇抓住她的手，这一次，李一桐没有躲，“你让我走，不是不喜欢我，是想让我醒过来，对不对？”

李一桐的指尖抖了抖，一滴泪落在围巾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医生说，你只要想醒，就能醒过来。”她抬眼看田曦薇，眼里的红痕越来越深，“外面有人在等你，你的爸妈，你的朋友，他们都在等你。”

“那你呢？”田曦薇追问，声音哽咽，“你让我醒过去，谁等你？”

李一桐的嘴唇颤了颤，没说话。

雾气越来越浓，消毒水的味道越来越清晰，“滴滴”声也越来越响，像是在催她。田曦薇突然明白，那些李一桐说的伤人的话，那些刻意的疏远，都是假的。这个总把“你该走了”挂在嘴边的人，其实最怕她走。

“我不醒。”田曦薇握紧她的手，指尖用力到发白，“你不跟我走，我就不醒。”

“田曦薇！”李一桐急了，想抽回手，“别傻了！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要活着，带着我的份一起活——”

“我不要。”田曦薇打断她，眼泪掉在她们交握的手上，“我要跟你在一起。你说过要给我织围巾，要在阳台种满向日葵，要跟我看到八十岁的雪，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她凑近李一桐，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雪松味，和记忆里一模一样。“你是不是怕一个人？”她轻声问，“别怕，我陪着你。”

李一桐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田曦薇的手背上，滚烫的。“可是我舍不得……”她声音碎成一片，“我舍不得你疼，舍不得你一个人……”

“我不疼。”田曦薇笑了笑，擦掉她的眼泪，“有你的地方，我就不疼。”

雾气开始变得稀薄，远处的“滴滴”声越来越慢，像快要停摆的钟。李一桐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田曦薇却抓得更紧了，她能感觉到对方的指尖在回握，带着最后的温度。

“围巾……”李一桐看着地上的灰色围巾，眼里的光慢慢暗下去，“还没给你织新的……”

“不用了。”田曦薇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像以前无数个夜晚那样，“这个就很好，我喜欢。”

她感觉到李一桐笑了，气息落在她的发顶，轻得像羽毛。

“那……我们回家。”

“好。”

病房里的监护仪发出一声长鸣，尖锐地划破寂静。护士冲进来看时，田曦薇的手还保持着握拳的姿势，指缝里夹着半片毛线——那是从李一桐那件染血的白衬衫上扯下来的，灰色的，和那条围巾一模一样。

旁边的病床已经空了，白色的被单平整，只有枕头边缘还留着浅浅的凹陷。床头柜上放着个未拆的盒子，里面是两枚银戒指，内侧刻着“T&L”，旁边压着张便签，是李一桐的字迹，写得很轻：

“等我给你织完围巾，就来接你。”

窗外的梧桐叶还在落，有片飘进窗户，落在田曦薇的手背上，像谁轻轻碰了碰她。

后来整理遗物时，田曦薇的手机被找到，屏保还是她们在阳台的合照，李一桐举着刚起针的围巾，田曦薇凑在她耳边说笑，背景里的梧桐叶正绿得发亮。相册里最后一张照片，是车祸前五分钟拍的，李一桐站在戒指店门口，手里攥着个小盒子，对着镜头笑，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像落了星星。

手机深处存着一条未发送的消息，是田曦薇写给李一桐的，时间停留在车祸当天下午三点零二分：

“等拿到戒指，我们去吃街角的糖炒栗子好不好？你上次说想吃的。”

消息后面跟着个小小的向日葵表情，像朵永远朝着光的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