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无澜

黑石山总是带着一股阴冷的湿气，如同在梅雨天泡烂发胀的朽木，混杂着若有似无的腐烂味道。

祁琅盘膝坐在山崖边，太阳尚未东升，他已按照《厚土培元功》开始了新一日的苦熬。

灵气，与其说是吸纳贯通，不如说强行入体。如同掺了砂子的泥浆，灌入他干涸的经脉，稀薄粘稠。

祁琅瘦削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常年营养不良的面色此刻更显黯淡灰败，他牙关紧咬，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几个时辰下来，他丹田内的真气，只增长了少半成，几乎忽略不计。经脉却已无比酸胀，他睁开眼，眼神透着深深的疲惫。

又是这样……无论多么努力，进展都微乎其微。天资何其愚钝不堪。

祁琅站起身，走到旁边空地，拿起一柄铁剑，深吸一口气，他回忆着陈老道传授的剑诀。

内力，顺着师傅强调过无数次的路径运行。真气奔腾，甚至隐隐带起风裹挟黄沙的声音，周身笼罩上一层土黄色的光晕，乍一看去，竟有几分沉稳厚土意境。

祁琅心中一紧，将全身力量凝聚于剑尖，准备挥出那蓄势待发的一剑。

剑势将发未发之际，异变陡生！

握剑的右手，猛地传来一阵强烈的滞涩感。不是因力竭，而是筋骨深处传来的巨痛，像生了锈的机关，蓬勃的真气被硬生生锁死，卡住，轰然溃散。

“呃啊！”

剑气难以挥出，痛哼从喉咙里挤出，暴烈的力量反冲回经脉，手腕一阵钻心剧痛，最终只在剑尖处逸散出些许气流，效果比一阵山风强不了多少。

祁琅脸色煞白，他死死咬住下唇。又是这样……每一次都是这样，无论前面运行得多么顺畅，到了最后关头，他必然会功亏一篑。

“废物！”

一声嘶哑的呵斥从身后传来。

陈老道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灰白的眉毛紧皱着，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厌恶，像在看一堆碍眼的垃圾。

“教你这么多遍，猪脑子都该开窍了，烂泥扶不上墙。”他啐了一口，“运个气都能把自己弄伤，看看你这窝囊废！连剑都拿不稳，还想求什么仙道？趁早拿剑自己了断得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狠狠扎进祁琅千疮百孔的心。他低下头，握着剑柄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不敢反驳，师傅说得对……

祁琅对着那袭青袍深深一揖。“徒儿知错。”他干涩回应，目光落在地上，不敢直视面前的师傅。他方才发觉自己居然出了汗，汗滴落在地面，洇出一个深色的小点。

恍惚间，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似乎又刮过脸颊。

八九岁的祁琅，被陈老道用几块干粮在人牙子手中买下，一个卑贱的奴隶，浑身泥污冻疮，皮肤皴裂，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他笨拙地模仿着师傅的动作，一次次摔倒在冰冷的雪地里，他冻得直哆嗦。但他会爬起来，脸上蹭着雪，咧着嘴，用稚嫩沙哑声音喊：

“师傅！您看！我、我好像感觉到气啦！”

“师傅，这个动作我练了两千遍了…您再瞧瞧？”

“勤能补拙，师傅，我一定能学会的……”

那时的风雪那么大，他望向师傅，纯粹的孺慕和盲目的期望。

记忆中那个佝偻的身影只是侧对着他，只回以一个淡淡的“嗯”。

后来……

“蠢货！”

“练了多少年了？还是这副死样子！”

“早知道你是滩烂泥，老子何必费这个劲！”

那些冰冷的话语，最初像冷水浇头，后来像钝刀子割肉。

他鼓起勇气询问疑惑，却被一句“说了你也不懂”堵回来。

师傅用那种看垃圾的眼神看他，他内心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无论他多么努力，自己永远都是那个卑贱愚钝的奴隶。

记不清了。

他的头越来越低，视线永远只敢落在地面。曾经挺直的脊背渐渐佝偻，含胸缩肩。话越来越少，直至沉默。眼神里的光彻底黯淡，只剩下怯懦躲闪。

他变得畏缩，窝囊，成了师傅口中那个最厌弃的模样，也成了……自己最痛恨、却又无力挣脱的“奴样”。

一滴冰冷的汗珠，混着咸涩的泪滴，砸在手背上。

十四岁的祁琅，穿着那身洗得浆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站在黑石山的晨光里，握着把柄磨损的铁剑。

如同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