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在五点半准时炸响时，我正梦见一片海。
不是课本里画的那种蓝得发亮的海，是灰蒙蒙的，浪头一卷一卷漫过来，把我的脚踝、膝盖、胸口慢慢漫过，最后连鼻子都堵住了。我想喊“妈”，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水面漫过眼睛——然后闹钟就响了，像有人用针狠狠扎破了那片窒息的水。
我猛地坐起来，后背的汗把睡衣黏在身上，凉飕飕的。窗帘没拉严，一道灰蓝色的天光斜斜切进来，刚好落在床头那张A4纸上。是妈妈连夜写的日程表，字迹又急又重，笔锋戳得纸背都发皱：六点到六点四十，背新概念第三册第27课到30课；六点四十到七点二十，奥数精讲第45页到50页；八点到十一点半，物理补课；下午两点到四点，钢琴考级特训；晚上七点到九点，做三套英语模拟卷。
纸的右下角，妈妈用红笔圈了个日期，旁边写着“小君、小珩生日”。
今天是周六，也是我和小君的十三岁生日。
房门被轻轻推开，妈妈端着牛奶走进来，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她把玻璃杯放在床头柜上，杯底和木头碰撞，发出“咚”的一声，像敲在紧绷的弦上。
“醒了就赶紧起来，”她的声音比天光还冷，“昨天让你预习的物理公式，背熟了吗？”
我盯着她的袖口，那里沾着点面粉——她大概是凌晨起来给小君烤蛋糕了。小君爱吃巧克力味的，带坚果碎的那种，我记得很清楚，去年他生日，妈妈烤了整整两盘，而我那天的生日晚餐，是一碗加了两个蛋的阳春面，妈妈说“男孩子吃这个补脑子”。
“妈，”我的嗓子有点哑，是昨晚刷题到十二点的缘故，“我……”
“我什么我？”她立刻皱起眉，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指尖冰凉，“没发烧就别找借口。小君上周市作文比赛拿了金奖，你钢琴考级要是拿不到优秀，你让我在他爸妈面前怎么抬得起头？”
我捏着被角的手开始发抖。钢琴老师昨天还说，我的指法已经很稳了，练习曲弹得比同龄孩子都流畅，可妈妈只关心“优秀”两个字。就像上次期中考试，我总分全班第二，她盯着成绩单问的是“为什么不是第一”，而小君考了第五，他妈妈笑着揉他的头发说“下次努力就好”。
“我有点累，妈。”这句话在喉咙里滚了很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累？”妈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撇了撇，“小君每天比你多练一小时篮球，奥数题做得比你快，他说过累吗？少跟我装模作样，赶紧起来。”
这时，奶奶从厨房探进头来，灰白的头发乱糟糟的，手里还拿着锅铲。她的眼神扫过我，像带着小钩子，刮得人不舒服。“小珩就是不如小君省心，”她嗓门洪亮，震得窗户都像在颤，“赶紧起来背书，别耽误了上课。小君这时候说不定都背完一篇课文了。”
我没说话，掀开被子下床。地板是凉的，从脚底一直凉到心里。
路过客厅时，看见沙发上堆着几件新衣服，是妈妈昨天特意给小君买的，白色的运动服，胸前印着个笑脸。而我的校服还扔在椅子上，袖口磨破了个洞，妈妈说“缝缝还能穿”。
卫生间的镜子里，我看见自己眼下的青黑，像两只淡青色的虫子。额头上还有个小疙瘩，是昨天熬夜时不小心撞到桌角的。我盯着镜子里的人看了很久，突然觉得很陌生——这就是妈妈和奶奶口中“不如小君”的我，是那个必须把日程表刻进骨头里的我。
刚刷完牙，就听见楼下传来自行车铃铛声，清脆得刺耳。我走到窗边往下看，小君正骑着他的新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篮球，校服外套搭在肩上，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他旁边跟着的是小斐，她穿着粉色的连衣裙，手里拿着个塑料袋，大概是给小君的生日礼物。
两人说说笑笑地经过我家楼下，小君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正好对上我的目光。他突然举起手里的篮球，冲我做了个投篮的动作，然后和小斐一起笑了起来。那笑声飘上来，像细小的石子，砸在我心上。
小斐是我们班的班长，扎着高高的马尾，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有个小小的梨涡。我记得她上次值日，帮我捡起过掉在地上的橡皮，指尖碰到我的时候，我心跳得像要炸开。可我知道，她喜欢的是小君，喜欢他投篮时的样子，喜欢他讲笑话时的样子，甚至喜欢他作业本上偶尔写错的字。
“发什么呆！”妈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拿着我的英语书，“赶紧背，二十分钟后我检查。”
我转过身，接过书。书页边缘被我翻得卷了角，第27课的单词下面，有我用铅笔写的小字：“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妈妈大概没看见，她正低头看手机，屏幕上是小君妈妈发来的消息，她笑着回：“放心吧，蛋糕我烤好了，小君爱吃的那种。”
奶奶在厨房喊：“小珩妈，小君爱吃的红烧排骨，记得多放糖啊！”
“知道了妈！”
我翻开英语书，第27课讲的是海洋，说海底有很多奇妙的生物。可我只想起凌晨那个梦，灰蒙蒙的海，漫过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窗外的天光慢慢亮起来，像一块被拉开的幕布，把这个生日的清晨，照得清清楚楚。而我站在这片光亮里，手里攥着英语书，像攥着一根随时会断的弦。
我知道，这根弦，早就快要绷不住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