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爬上窗台时，我已经把白衬衫熨烫平整。领口的硬挺硌着脖子，像妈妈贴在我后背的无形标尺——“站直点，别给小君丢人”。
客厅里飘着奶油香，妈妈正把最后一颗草莓摆上蛋糕。巧克力慕斯的表层光可鉴人，小君的名字用金色糖浆写在中央，旁边画着个咧嘴笑的太阳。这是小斐昨天和她妈妈一起挑的，她说“小君喜欢太阳，像他一样阳光”。
“小珩，把这些礼物搬到茶几上。”妈妈头也不抬，手里的裱花袋挤出螺旋状的奶油，“轻点放，别碰坏了小君的游戏机。”
我抱着礼物盒往客厅走，盒子上的丝带蹭过手背，痒得像小斐笑起来时的梨涡。最上面那个粉色的盒子是她送的，昨晚我看见小君偷偷拆开过，里面是条印着篮球图案的围巾，标签上的价格，够我买三个月的练习册。
亲戚们陆续进门，脚步声和笑声把客厅填得满满当当。三姑婆拉着小君的手不放：“我们小君又长高了，比上次见壮实多了！”二舅举着相机：“来，小君站中间，跟你妈合张影！”
我被挤到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白衬衫的后背已经汗湿，贴在身上像层塑料膜。有人路过时撞了我一下，礼物盒掉在地上，里面的积木散出来——是小君说“幼稚”却非要我帮忙整理的玩具。
“毛手毛脚的！”妈妈跑过来，瞪我的眼神像淬了冰，“捡起来！别在这儿挡路！”
我蹲在地上捡积木，指尖被棱角扎得生疼。小君的笑声从头顶传来：“小珩，你怎么总像个佣人？我妈说佣人都比你机灵。”他的朋友们跟着哄笑，小斐站在人群里，嘴角也带着笑，像在看一场有趣的表演。
“小君别闹。”蒋欣走过来，踢了踢我的脚边，“快捡，客人都看着呢。”
积木终于归位时，我的指甲缝里嵌满了灰尘。妈妈递来块抹布：“擦擦手，去给小君的朋友们倒饮料，记住别洒了。”
厨房的冰箱里塞满了饮料，可乐、果汁、进口汽水，全是小君列的清单。最底层藏着半瓶牛奶，是我昨晚没喝完的，瓶身上的保质期印着今天，像个会过期的承诺。
我端着饮料盘走进客厅，小君正给大家表演转篮球，球在他指尖转得飞快，引来一片叫好。他看见我，突然把球抛过来：“小珩，接住！”
篮球砸在饮料盘上，橙汁泼了一地，溅在小君新买的运动鞋上。
“你干什么！”小君的脸瞬间涨红，“这鞋是我妈托人从国外带的！”
妈妈冲过来，一把推开我：“你故意的是不是？！”她掏出纸巾蹲下去擦鞋，动作轻得像在擦易碎的玻璃，“小君你别生气，回头我让他给你洗干净。”
“洗干净？”小君抬脚踹在我小腿上，“这鞋一万多！他赔得起吗？”
我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墙上，疼得喘不过气。小腿上的鞋印清晰可见，像朵丑陋的花。
“小君别冲动。”蒋欣拉住他，眼睛却瞪着我，“小珩你也真是，不会接就说一声，逞什么能？”
小斐走过来，递给小君一张纸巾：“别气了，鞋脏了可以洗，别伤了和气。”她的目光扫过我，像看块碍事的石头，“小珩也不是故意的，对吧？”
“我……”我想说“我不是故意的”，可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行了行了，过生日呢。”三姑婆打圆场，“小珩去把地拖了，这事就过去了。”
我拿起拖把时，听见奶奶在厨房跟妈妈说：“你看他那闷样，真是造孽，哪像小君，走到哪儿都是焦点。”妈妈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养他还不如养条狗，至少狗还会摇尾巴。”
拖把杆硌得手心发红，地上的橙汁黏糊糊的，像我没忍住的眼泪。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光斑，我踩着那些光，一步一步地拖，像在走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中午十二点，生日歌响起来。妈妈端着蛋糕走到客厅中央，蜡烛插了十三根，火苗在小君脸上跳得欢快。所有人围着他拍手，蒋欣带头唱“祝你生日快乐”，声音甜得发腻。
小君闭上眼睛许愿，双手合十的样子虔诚又得意。我站在角落，像个被遗忘的影子，肚子饿得发疼，才想起早上到现在，只喝了半瓶牛奶。
“小君许了什么愿啊？”二舅笑着问。
小君睁开眼，吹灭蜡烛，搂住小斐的肩膀：“第一个愿望，希望小斐永远开心；第二个愿望，希望我竞赛拿第一；第三个愿望……”他故意停顿，目光扫过我，“希望某些人别再给我添堵。”
哄笑声再次响起，像针一样扎进我耳朵。
“对了，”三姑婆突然想起什么，“今天也是小珩生日吧？怎么不给小珩也买个蛋糕？”
妈妈笑着摆手：“他大了，不爱这些，学习要紧。”她切了块最大的蛋糕递给小君，“快吃，这是你最爱吃的巧克力慕斯。”
奶奶在旁边哼了一声：“小孩子家家过什么生日，能考个第一比什么都强。”
小君咬了口蛋糕，冲我做了个鬼脸：“真甜，可惜有些人吃不到。”
我转身走出客厅，想回房间躲一会儿。路过厨房时，看见案板上放着半个馒头，是我昨天剩下的。我拿起馒头咬了一口，干得咽不下去，像在嚼沙子。
“你在这儿偷吃什么？”奶奶走进来，一把夺过馒头扔进垃圾桶，“小君的朋友们都在，你吃这个像什么样子？丢不丢人！”
“我饿。”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饿？”奶奶冷笑，“饿就去做题！做饿了就不饿了！小君刚才还在说，他做完了三套竞赛题，你呢？一套物理卷子都磨磨蹭蹭的！”
我走出厨房时，看见小君正把一块蛋糕喂给小斐，小斐的脸红红的，像熟透的苹果。他们身后的墙上，贴着小君的各种奖状，金灿灿的，晃得人眼睛疼。
我的房间门没锁，我走进去，反锁的瞬间，眼泪终于决堤。书桌上的日记本摊开着，昨晚写的那句“妈妈，我好像记不清你最后一次给我唱生日歌是什么时候了”，被泪水泡得发皱。
我想起去年生日，我用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买了根蜡烛，藏在枕头底下。夜里我偷偷点燃，想给自己唱首生日歌，却被妈妈发现。她抢过蜡烛扔在地上，骂了我半小时“浪费钱”“不懂事”，说“有买蜡烛的钱不如多买本习题册”。
那时的蜡烛味，和现在客厅里飘来的奶油香，混在一起，变成一股苦涩的味道。
客厅里的笑声还在继续，小君大概又在讲什么笑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我走到窗边，看见楼下的自行车棚里，小斐的粉色自行车旁边，多了辆崭新的山地车——是小君的生日礼物。
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吹得窗帘晃悠。我突然很想爸爸，想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我好累”，可我没有手机，爸爸的号码记在日记本里，我不敢打，怕妈妈发现。
“小珩！出来端水果！”妈妈的吼声从门外传来，带着不耐烦。
我擦干眼泪，打开门。小君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块蛋糕，奶油蹭得嘴角都是：“我妈让你去端水果，顺便……”他把蛋糕往我面前一递，突然松手，蛋糕掉在地上，“哎呀，不好意思，手滑。”
他笑着跑开，留下我看着地上的蛋糕，奶油溅在我的白衬衫上，像朵腐烂的花。
我蹲下去捡蛋糕时，看见蛋糕里藏着颗草莓，是整个蛋糕里最大最红的那颗。大概是小君特意留着的，却最终掉在了这里，像我那被遗忘的十三岁生日。
客厅里传来小斐的声音：“小君，我们去看电影吧？我买了新上映的片子。”
“好啊！”小君的声音带着雀跃，“等我换件衣服，这衣服被某些人弄脏了，晦气。”
我站起身，慢慢走向厨房。阳光依旧明亮，可我觉得很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冷。
也许我从来就不该期待什么生日，不该期待什么蜡烛，不该期待有人会记得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就像地上的蛋糕，摔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我端着水果盘走进客厅时，他们正准备出门，小君搂着小斐的肩膀，蒋欣跟在旁边笑，妈妈在给他们塞零食。没人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个会移动的家具。
门关上的瞬间，我听见小君说：“总算摆脱那个闷葫芦了，真扫兴。”
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蛋糕上的蜡烛早已熄灭，空气里的奶油香慢慢散去，只剩下一股说不清的空荡。我走到茶几前，拿起那块掉在地上的蛋糕，用手指抠起一点奶油放进嘴里。
甜得发苦。
就像这个家里所有的一切，看起来光鲜亮丽，尝起来，全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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