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哐当”一声关上，锁舌咔哒锁住。苏若雪在漆黑里坐了会儿，一晚上翻来覆去，咋都睡不着。天刚蒙蒙亮，她起来收拾好，跟那间藏着秘密的屋子告别，朝着《盛世长歌》剧组走去。
晨光刚爬上横店宫墙的琉璃瓦檐，苏若雪已经站在《盛世长歌》剧组的群演登记处跟前。她没穿病号服，换了件洗得发白的米色衬衫，袖口往上卷了点，右手无名指上还有签字笔压出的红印。顾薇昨晚把合同收走，就说了句“早上六点，东门集合”，之后人影都没见着。
她低头看了眼手表，6:07。登记台后面坐着个戴鸭舌帽的副导演，一边啃包子一边翻名单。苏若雪把身份证和临时演员证递过去，那人扫了一眼，笔尖在纸上顿了顿。
“苏若雪？就是那个……替身的事儿闹得挺大的那个？”
她没点头，也没否认，就轻轻“嗯”了一声。
副导演抬头上下打量她，目光在她右耳垂那儿停了一下，又赶紧移开。“宫女乙，三组，去换衣服。今天拍内廷戏，别抢镜头，也别站错地方。”
她接过号码牌转身就走，脚步稳稳的，没回头。身后传来几声轻笑，还有人说“连女主都不是，还来跑龙套”。她没停，也没皱眉，就是把号码牌攥得更紧了。
换装区是临时搭的帐篷，几十个女孩在布帘中间换戏服。她拿到一套浅青色宫女装，布料糙得很，袖口都磨起毛边了。穿好后她站在角落的穿衣镜前，手指在领口的绣纹上摸了摸，是缠枝莲，密密麻麻的，一点生气都没有，就跟复制了好多遍的模板似的。
她没照多久。转身的时候，眼睛扫过帐篷出口，看见远处有栋单独的小楼，门口挂着“江清雪专用”的牌子。两个像助理的人正搬着化妆箱进去。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布鞋底踩在泥地上，一点声儿都没有。
半小时后，她站在内景殿外的廊下等着上场。宫女队列要等主角进殿了才慢慢走进去，她排在第七个。阳光斜着照进来，照在金砖地上，亮得眼睛都睁不开。她眯了下眼，没看地面，而是透过半开的侧门，往江清雪的化妆间里面看。
林修远坐在她对面，手里拿着剧本，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听得清。
“你这段哭，不是伤心，是忍着。”他说，“眼眶要红，但不能掉眼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时候，嘴角反倒要往上提一点，就像在安慰别人。”
江清雪轻轻点点头，睫毛抖了抖，真按照他说的做了个表情。那一刹那，她眼神软得都快化了，可嘴角却扬起一丝淡淡的弧度。
苏若雪站在廊柱后面，手指不自觉地蜷起来。
林修远又说：“微表情得靠肌肉记忆。你闭上眼睛试试，想象那个场景——你最爱的人站在你面前，却不认识你。”
江清雪闭上眼睛。过了几秒，她眼角有了层湿意，呼吸也慢下来。
苏若雪把他说的每个词都默默记在心里。她没带笔和纸，就把关键的词刻在脑子里：忍泪、提嘴角、呼吸放慢、眼神放空。
她甚至开始调整自己的站姿，肩膀往下沉了点，下巴收了收，呼吸拉长。她不是在模仿，是在重新琢磨。
第一场戏开始拍。江清雪进殿，宫女们一个接一个走进去。苏若雪低着头，脚步慢慢的，完全跟背景融在一起。导演喊“过”的时候，没人注意到她。
第二场，茶宴。宫女们端茶。她端着托盘往前走，脚步比之前稳多了。茶盏是粗瓷的，边缘还有毛刺。她走到离江清雪三步远的地方，突然脚下一滑。
托盘歪了，茶盏掉在地上，“哗啦”一声碎了。
热茶溅出来，一滴正好溅在江清雪的裙摆上。
现场一下子安静下来。副导演马上皱起眉头，大声问：“谁端的？谁干的？”
苏若雪脚下一滑，摔倒的时候身子本能地往一边歪，借着这股劲，手快速靠近江清雪放在旁边的剧本，假装慌乱中不小心碰到，手指灵活一动，纸就被抽出来，顺势滑进衣袖，动作一气呵成，就像只是稍微动了下位置。
苏若雪已经跪下去了，声音哆嗦着：“对……对不起，地太滑了。”
江清雪低头看了眼裙角的水渍，没说话。助理赶紧拿湿巾来擦，她轻轻摆摆手，意思不用擦。
“没事。”她声音很轻，“她也不是故意的。”
助理扶她起来的时候，苏若雪趁着衣袖挡着，快速抽出剧本最外面那页，那页纸边上有用铅笔写的标注：“哭戏重点：第17场，情绪转折点，芒果过敏提示”。
她把纸折成小块，塞进袖口。心跳稳稳的，呼吸也没乱。
江清雪换完衣服回来，发现剧本少了一页。她皱了下眉头，问助理：“我那页笔记呢？”
助理着急地翻找，摇摇头说没找到。
副导演走过来，看到这情况皱着眉头说：“别耽误时间，重新写一份。”
江清雪没再问，只是轻轻点点头。她坐在镜子前面，眼睛无意中扫过镜面，镜子里映出殿外廊下那个宫女的背影，正低着头整理袖口，动作很自然，就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苏若雪回到候场区，站在阳光和阴影交界的地方。她谁都没看，只是慢慢把那张纸在手心压平，又折了两次，塞进内衣夹层。
她抬头看看天，云越积越厚，风开始把地上的碎纸和尘土吹起来。
中午收工，群演们在食堂排队打饭。她端着餐盘找了个角落坐下，刚夹起一筷子青菜，林修远走过来了。
“你上午摔茶盏，是故意的？”他直接坐下，声音不大。
她抬头看着他，眼神很平静：“我不可能故意弄脏她的衣服。”
“但你趁机靠近了她的剧本。”林修远盯着她，“我一直在留意你。你站位、走位、眼神控制，都不像是普通跑龙套的。”
她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低着头吃饭。
“你偷听我讲戏。”他说，“从我在化妆间开始，你就站在廊柱后面。你以为我没发现？”
她终于开口：“我在学。”
“学什么？”
“学她怎么哭。”她抬起眼睛，“也学你怎么教。”
林修远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那场戏里哭吗？”
“不知道。”
“因为她以为自己快死了。”林修远声音低下来，“那场戏，她演的是被下毒的贵妃。在现实里，她真的对芒果过敏。剧本里写‘误食果羹’，她演的时候，是真害怕。”
苏若雪的手停了一下。
“你撕走的那页纸，”林修远盯着她，“上面写着‘芒果过敏’。你拿它，不是为了学哭戏。”
她没说话。
“你是想确认什么？”他问。
她终于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我想确认，她是不是真的会死。”
林修远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她慢慢站起来，餐盘里的饭还没吃完，饭粒还粘在筷子上。她把筷子轻轻放在盘沿上，转身走出食堂。
风更大了，把她衬衫的下摆都吹起来了。她右手插进裤兜，手指碰到那张折起来的纸条。
她没回头。
下午试戏的时候，副导演临时加了一场宫女对戏。两个替补演员要演一场争宠戏，一个演告密者，一个演被陷害者。人选是抽签决定的。
苏若雪抽到了“被陷害者”。
她走上小台子，对面是个浓眉大眼的女孩，演告密者。台词很简单：“她偷了贵妃的玉镯，藏在床下。”
苏若雪低着头听着，然后慢慢抬起头。她没马上反驳，先眨了下眼睛，再慢慢吸了口气，肩膀稍微往下沉了沉。
她开口的时候，声音发抖，但不刺耳：“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她说完，没哭，只是眼眶慢慢红了，血丝好像从里面浮上来。她嘴唇微微颤抖，却一直没掉眼泪，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嘴角还轻轻抽了一下。
全场都安静下来。
副导演盯着她看了三秒，突然问：“你以前学过表演？”
她摇摇头：“没系统学过，就是……看过一些。”
副导演没再问，只说：“行了，下去吧。”
她走下台的时候，听见有人小声说：“这眼神……怎么有点像江清雪？”
她没停下脚步，只是右手在袖口那儿轻轻摸了一下，那里藏着一张纸，纸上写着“芒果过敏”。
她穿过片场，朝更衣帐篷走去。风把地上的沙尘吹起来，打在她脸上。她抬手抹了把脸，接着往前走。
帐篷门口，她突然停住了。
帘子被风吹开一角，里面挂着她的宫装。那件浅青色的衣裙静静地垂着，袖口的缠枝莲纹在光线下格外清楚。
她伸手摸了摸袖口，手指碰到一处小小的凸起，是线头翻出来了，就像一道没缝好的伤口。
她没去扯它，而是用指甲，在那根线头上轻轻划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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