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晨光穿透莲花楼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角落里，那个木偶少年缓缓睁开了眼，冰蓝色的眸子里没有往日的空洞，却盛满了化不开的哀伤。
他动了动手指，木质的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却不再有丝线拉扯的僵硬。锦觅就坐在不远处的桌旁，指尖还残留着昨夜剪断那些泛着暗光的木偶丝线时，所感受到的阴冷气息。
“是我……向乘黄许的愿。”少年的声音带着木头摩擦般的涩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姐姐她……太累了。家族的期盼像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我想替她扛着，我想有副健康的身子，能替她挡一挡那些明枪暗箭。”
他冰蓝色的眸子微微颤抖，像是想起了某个温暖的瞬间，嘴角却很快抿成了苦涩的弧度：“乘黄说可以帮我，我没想过……代价是这样。他控制着我，让我去杀人，用那些人的生机来滋养这具木偶身子……我停不下来，像个提线的傀儡，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怪物。”
那天姐姐找到他时，他正被乘黄驱使着，站在一片血泊之中。他看到姐姐眼中的震惊、失望，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痛楚。他想解释，想告诉她自己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可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然后，便是穿心而过的一箭。
“她大概……是觉得我没救了吧。”少年低下头，冰蓝色的眸子里泛起水光，却终究没有落下——木偶是不会流泪的。
锦觅轻轻叹了口气。她能剪断控制他的丝线，却抹不去他身上因执念而生的妖气。那是他对姐姐的愧疚、对自身遭遇的不甘交织而成的力量，已经与这具木偶之躯彻底融合，成了无法逆转的事实。
“你暂时先留在莲花楼吧。”锦觅站起身，“这里有结界，能暂时压制你体内的妖气，也能让你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平日里帮着做点杂活，也算……找点事情做。”
裴思恒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冰蓝色的眸子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锦觅转身看向他：“这里就交给你了，看好家。”
裴思恒拱手应下：“是。”
一切安排妥当，锦觅取过一旁的面纱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她指尖微动，一枚古朴的簪子从发髻上取下，正是锁灵簪。簪身上灵光一闪，一道虚影从中浮现，化作一个眉眼灵动的少年，正是离仑。
“走吧，我们去天都城。”锦觅轻声道。
一道清润的男声突然在脑海中响起，带着几分怅然若失，“我……也曾来过天都城几次，如今与那时大不相同了……但还好还有熟悉的地方。”
锦觅脚步微顿，侧头看向发间的锁灵簪，声音雀跃回了句：“那你给我好好介绍一下呗。” 她略微有点不太习惯这种传音入密的方式，总觉得像有个人在耳边说话，却又看不见身影。
离仑在锁灵簪里轻笑：“往前看，左手边那座三层的木楼，看见没？”
锦觅顺着他说的方向望去，果然见街角立着一座精巧的木楼，飞檐上挂着风铃，风一吹便叮当作响，楼外挑着面杏色的幌子，写着“闻香榭”三个字。
“那是天都城最有名的香料铺，” 离仑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些回忆的暖意，“我前几年来时，老板娘还赠过我一小盒‘忘忧香’，说是用晨间带露的白梅做的，可惜后来被我弄丢了。”
锦觅眨了眨眼，看着铺子里进进出出的人，鼻尖似乎真的萦绕起一缕若有似无的梅香。她虽不擅调香，却对花草天生敏感，忍不住多望了两眼。
“再往前，穿过那条石板路，就是天都城的中心了。” 离仑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正经，“那里有座铜铸的凤凰灯台，据说是一位仙人为镇压城中邪祟铸的，每到月圆之夜，灯台会自动亮起，据说能照见人心底的执念。”
锦觅顺着石板路往前走，果然看到了那座灯台。铜铸的凤凰展翅欲飞，尾羽垂落处缠绕着镂空的花纹，此刻虽未亮灯，却透着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附近有孩童围着灯台追逐，有小贩推着车叫卖，烟火气十足。
“这里和其他城镇不太一样。” 锦觅轻声感叹，语气里带着新奇。果然是凡人国都，比那些城镇多了几分鲜活热闹的景象。
“天都城一贯如此，” 离仑的声音软了些，“比大荒多了生机。对了，看到对面那座茶楼没？当年我来的时候，那里的雨前龙井，滋味倒是不错。”
锦觅顺着他的话望去，对面的茶楼十分忙碌，客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她正看得出神，忽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扰，一个穿着青布衫的小厮抱着个油纸包从身边跑过，差点撞到她身上。
“小心！” 离仑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些。
锦觅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堪堪避开。那小厮忙回头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家公子等着这桂花糕呢！” 说罢又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锦觅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了。发间的锁灵簪轻轻动了动，离仑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前面巷子里有家老字号的桂花糕，比他手里这个好吃。要不要去尝尝？”
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天都城的青石板路上，带着暖意。锦觅拢了拢面纱，往前走去，发间的锁灵簪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像有个人在无声地陪着她，看遍这人间烟火。
锦觅刚把最后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指尖还沾着些甜糯的碎屑，天边忽然滚过一声闷雷。风像是被谁猛地扯开了闸门，卷着街角的尘土扑面而来，她下意识按住被吹得翻飞的面纱，抬头便见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压了下来。
“要下雨了。”她喃喃道，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已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密的水花。不过瞬息之间，雨势便汹涌如瀑，天地间霎时被一片白茫茫的水汽笼罩。
锦觅抬手在身侧画了个半弧，淡青色的灵力如薄纱般舒展开，将倾盆雨水隔绝在外。她提着裙摆快步往前，看见不远处有家面馆，便急匆匆推门而入。
门轴“吱呀”一声响，将外面的风雨声挡在身后。锦觅刚收起灵力，就听见一阵桌椅翻倒的脆响，伴随着女子惊恐的尖叫。她抬眼望去，只见面馆中央，一个穿白衣的少女猛地用力攥紧了粉衣少女的手腕，筷子当啷掉落桌面，粉衣少女旋即用另一只手力震木桌，掉落的筷子凌空，直朝白衣的面门飞去。
白衣少女身形一闪，粉衣少女转身要逃，白衣少女冰凉的手指灵活一绕，蛇一样牢牢拉住了她，少女吃痛，回身忙将桌上的茶盏，茶壶一并扔了过去。
慌忙中，少女头上的斗笠掉落，浓密发髻中，竖起两只毛茸茸的长耳，灯笼般的红目中满是惊恐，是只不到百年的讹兽，那想来白衣少女便是天都城缉妖司典藏文潇了。
文潇的身影轻巧地越过木桌，讹兽还没来得及逃出雨棚时，就又被扣住了脉门，这次她痛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愤愤地看向文潇。
文潇仍淡淡笑着：“果然，越漂亮的小家伙越会骗人。”
“明明是姐姐先骗人，你头上插着笔，却说不识字，可比我坏多了。”粉衣少女鼓起腮帮子，很不服气。
文潇不恼，但扣着脉门的手丝毫不松劲，另一只手一抬，一拂，极优雅地将一把粉末撒向粉衣少女。
“你……这是什么？”粉衣少女直觉不妙。
“居家必备迷药，涣灵散，百试百灵，可治谎病。”
文潇松开了她，笑容温婉纯良，音调柔和悦耳，语气却理直气壮。
下三滥！没天理！粉衣少女心里正骂着，顿觉视线模糊，身体也使不上力，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文潇俯身将粉衣少女绑好，以防她回缉妖司的途中逃走。随后，文潇将面钱放在桌上欲走，但瞥见被吓晕在地的老板后，于心不忍，又追加了几个铜板作为精神补偿，复而又看向惊呆了的锦觅。
就在这时，发间的锁灵簪突然剧烈震颤起来，一道压抑着复杂情绪的声音猛地撞进锦觅脑海，带着几乎要冲破簪子的力道——
“白泽神女！”
离仑的声音从未如此失态过，像是惊雷在窄巷里炸开，每一个字都裹着惊怒，又藏着难以言喻的怨怼，甚至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去的颤抖。锦觅能清晰地感觉到，簪子里的灵力在疯狂翻涌，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封印。
她下意识按住锁灵簪，用灵力安抚着里面躁动的离仑，脑海里却浮现出他方才的话。白泽神女……她隐约记得离仑提过，当年将他封印在锁灵簪里的，正是他曾经唯一的朋友朱厌，以及朱厌的义妹，也就是这位白泽神女的师父，赵婉儿。
原来眼前这位白衣胜雪的少女，就是他们的传人。
文潇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转头看向锦觅，目光落在她发间的锁灵簪上时，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将讹兽用红线栓着，迈步朝锦觅走来，目光清冷如霜：“这位姑娘，方才可有被吓到？”
锦觅捏着锁灵簪的指尖微微收紧，面纱下的唇抿成一条线。她能感觉到离仑的气息在簪子里起伏，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没有。”她轻声回道，目光落在昏昏沉沉的讹兽身上。
文潇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多问，淡淡道：“雨势太大，姑娘若不嫌弃，便在此处避避吧。”
说完，她推开门，身影瞬间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面馆里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和老板渐渐平稳的呼吸声。锦觅松了按在锁灵簪上的手，轻声问：“你还好吗？”
簪子微微一颤，离仑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传来：“没事……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
他的声音很轻，像被雨水打湿的羽毛，落在锦觅心头，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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