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八年光阴，就像马车碾过的尘土，悄无声息地漫过了山川湖海。莲花楼的车轮换了三副，锦觅鬓边的青莲簪添了几道细痕，而那支锁灵簪，却仿佛被她发间的温度焐得愈发温润。
离仑待在簪子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看着锦觅从青涩的少女长成从容的医者，看着她在桃花镇教孩童认药草，在寒山寺为老僧诊脉，在雪山深处救下被猎人围困的雪豹。他渐渐习惯了她说话时带点甜糯的尾音，习惯了她捣药时哼的不成调的小曲，甚至习惯了她偶尔气鼓鼓地把他关进抽屉——那种被惦记着的感觉，比槐江谷涯洞里永恒的孤寂要好上千倍万倍。
他仍有挣脱白泽封印的计划，偶尔会回归本体筹谋，但每次神魂离体，总会下意识地加快速度。锁灵簪里的气息，混着药香与草木清气，竟成了他如今最贪恋的归宿。
桢沅十三年的梅雨季节来得格外早。连绵的阴雨打湿了官道，莲花楼停在天都城外的竹林里，雨幕将巍峨的城郭晕成一片模糊的影子。锦觅正清点药箱，忽然听见林外传来兵刃交击的脆响，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声。
她循声出去，只见泥泞里躺着个少年，浑身是血，衣衫被利刃划得褴褛。几具崇武营的尸体倒在不远处，显然刚经历过一场厮杀。少年胸口剧烈起伏，气若游丝，嘴里喃喃着破碎的音节，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没人能听懂。
锦觅伸手探他脉搏，指尖刚触到皮肤，脸色骤变——少年的魂魄正在溃散，更诡异的是，有无数根细如发丝的金线，正从他七窍里钻出来，朝着虚空某处缓缓抽离，像被无形的嘴吸食着。
“离仑！”她低喝一声，指尖已握住了腰间的短刃。那是柄通体莹白的匕首，刃身泛着极淡的寒气，正是她的伴生法宝翊圣玄冰刃，以前任水神洛霖半身修为锻造而成，能斩神弑魔。
锁灵簪微微震颤，离仑的神魂瞬间绷紧。他“看”到那些金线带着蚀骨的阴煞，绝非人间之物。
锦觅足尖点地，飞身掠到少年身边，玄冰刃划破雨幕，带起一道清冷的弧光。“嗤嗤——”细响接连响起，那些抽离魂魄的金线被刃气斩断，落地便化作星光消散。
少年猛地呛出一口血，涣散的瞳孔微微收缩。
“别睡！”锦觅撕开他的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伤口，那里的血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坏死。她迅速从药箱里取出金针，指尖翻飞，精准地刺入他胸前几处大穴，暂时护住他的心脉。
“伤得太重，魂魄又被吸走大半……”她眉头紧蹙，从储物袋里摸出一颗莹润的丹药——固魂丹，本想留着应急，此刻却毫不犹豫地塞进少年嘴里。
丹药入口即化，少年喉咙动了动，呼吸似乎平稳了些。但锦觅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她抬头望了眼雨幕中的天都城，又低头看了看少年苍白的脸，最终将他小心地抱上马车。
“天都城暂且不去了。”她对自己说，也像是对簪子里的离仑说，“先把人救回来再说。”
车厢里，锦觅解开少年的衣衫，开始清洗伤口。离仑的声音在簪子里响起，带着几分犹疑：“那些金线是乘黄的法力气息，这个人应该是向乘黄许了愿，才会被吸食魂魄的。这少年……不简单。”
锦觅正用玄冰刃小心翼翼地刮去伤口周围坏死的血肉，闻言动作一顿：“乘黄？”她抬眼看向少年涣散的蓝色瞳孔，“不管他是谁，他身上并无业力，先救活了再说。”
雨还在下，敲打着莲花楼的车顶，发出沙沙的声响。锦觅的身影在药箱与少年之间忙碌着，额角渗出细汗。离仑安静地“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八年的陪伴，让她不仅改变了他对人类的看法，更让他明白了——所谓归宿，从不是某块土地，而是某个人在的地方。
他无声地凝聚起一丝妖力，悄悄渡向少年体内，帮她稳住那摇摇欲坠的生机。
救人的事，他似乎也该搭把手。
雨丝敲在车窗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锦觅正低头给少年换药，指尖沾着的药汁带着清苦的草木气，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离仑的神魂在锁灵簪里浮沉，心思却像被窗外的雨雾缠得密不透风。
乘黄的事，到底该不该说？
那是他为了挣脱封印，与上古异兽乘黄定下的交易——以法器日晷为引，换乘黄闯开昆仑之门。交易时他只想着计划，没细想后果，直到昨夜感应到乘黄的气息出现在天都城附近，又联想到少年身上的木偶丝线……他忽然惊觉，这两件事或许藏着隐秘的联系。
可怎么跟锦觅说？
说他为了自由，不惜与乘黄做交易？说他可能间接牵扯进这桩诡异的伤人案里？
他能想象锦觅听到时的模样——或许不会动怒，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睛会蒙上一层雾，轻声问他“值得吗”。可就是那点迟疑，那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比任何斥责都让他心慌。
这八年，他早已习惯了她的坦荡。她救人从不论缘由，帮妖从不怕牵连，连对素昧平生的少年都能拼着耗费灵力去救。而他呢？藏着交易，瞒着算计，像个缩在阴影里的懦夫。
“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锦觅忽然抬头，指尖轻轻碰了碰鬓边的锁灵簪，“是不是这雨下得让人闷得慌？”
离仑的神魂猛地一颤，下意识想应声，话到嘴边却卡住了。他能“看”到她面纱下的眉眼弯着，带着点随口的关切，全然没察觉他心底的惊涛骇浪。
是啊，她总是这样。从不在意他过去的戾气，不追问他的计划，甚至在他偶尔流露出对人类的敌意时，也只是温温和和地讲道理。这份信任像温水，慢慢泡软了他浑身的尖刺，却也让他愈发怕失去。
若她知道了交易的事，还会这样待他吗？
他想起八年前初见时，自己对人类的憎恶几乎刻进骨血，是她一次次救下小妖，一次次用行动告诉他“善恶不在族类”。他从最初的冷眼旁观，到后来的下意识担忧，再到如今……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习惯了她的陪伴，还是早已把这份相处当成了心照不宣的依靠。
“在想什么？”锦觅见他没回应，又问了一句，手里正用绷带轻轻缠上少年的伤口，“这孩子的魂魄总算稳住了，就是还没醒，得找机会查查那金丝的来历。”
离仑喉间发紧，低声道：“……没什么。”
话音落下，车厢里又陷入沉默。只有雨声淅淅沥沥，敲得人心头发沉。
他看着锦觅收拾药箱的背影，忽然生出一丝恐慌。他被困在槐江谷时，以为自由是世间最要紧的事；可如今待在她身边，才明白有些东西比自由更易碎——比如她眼里的信任，比如这八年慢慢攒起的、连他自己都没敢细想的亲近。
或许该说的。
他想。
哪怕她会皱眉，会追问，哪怕要面对她可能的失望，也该说清楚。就像她教他的那样，“万事万物，各有其位”，而坦诚，本该是他们之间该有的位置。
离仑深吸一口气，正想开口，却见锦觅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雨幕：“这雨怕是要下到明日了，得找个避雨的镇子落脚才行。”她转头看向簪子，眼里带着点期待，“等雨停了，我们去天都城吃桂花糕好不好？听说那里的老字号做得最地道。”
话里的暖意像炭火，轻轻燎了他的心尖。离仑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低低应了一声：“……好。”
再等等吧。
他想。
等救醒这少年，等查清木偶金丝的事，等这场雨停了……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他一定全部告诉她。
锁灵簪在发间微微发烫，像藏着一个沉甸甸的秘密，也藏着一份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在意。雨还在下，可离仑知道，有些话一旦在心里生了根，就迟早要破土而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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