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刚漫过苏府的飞檐,朱漆大门就被猛地撞开。
苏清婉正对着铜镜描眉,镜中映出她尚带稚气的脸庞,耳边还回荡着母亲柳清禾方才的叮嘱:“今日宫里来人,说话行事都要稳重些。”话音犹在,府外已炸开一片金戈交击之声——那是皇家禁军的制式长刀碰撞甲胄的脆响。
“小姐!是禁军!”杏儿掀帘进来,脸色比窗纸还白,“他们、他们说咱们家通敌叛国,奉陛下旨意……抄家!”
清婉手中的眉笔“啪”地掉在妆台上,墨痕溅脏了素白的绢帕。她奔至窗边,正看见父亲苏知远被两名禁军按在石阶上,曾经挺直的脊梁被死死踩住,花白的鬓发沾满尘土。母亲披散着头发扑过去,却被长枪尾部砸中心口,吃痛的倒在父亲脚边。
“苏大人,认不认?”领头的校尉声如寒冰,手中明黄的圣旨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苏知远咳出一口血沫,目光扫过满院被捆的家仆,最终落在清婉藏身的阁楼方向,声音嘶哑却倔强:“我苏家三代忠良,从未有过二心!陛下听信谗言,血口喷人!”
校尉冷笑一声,挥了挥手。利刃出鞘的锐响刺破晨雾。清婉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按在地上,脖颈上划出一道鲜红的血线,母亲扑过去撕咬,却被一刀贯穿了胸膛。那些熟悉的面孔——喂她吃糖的张嬷嬷,教她骑马的李叔,还有总爱偷偷塞点心的小厨房丫头……一个个倒在血泊里,惨叫声、求饶声、刀砍进骨肉的闷响,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的呼吸一点点掐断。
杏儿死死捂住她的嘴,拖着她往阁楼夹层钻。最后一眼,清婉看见那面“世代忠良”的匾额被禁军一脚踹落,摔在父母的血水里,红得刺目。
夹层里一片漆黑,只有外面隐约传来校尉的声音:“仔细搜,一个活口都别留,这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的意思……
清婉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原来那些称颂圣明的童谣都是假的,原来金銮殿上的“爱民如子”不过是句空话。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忍住不哭——眼泪救不了任何人,从今往后,支撑她活下去的,只有这浸透了家人鲜血的、对那九五之尊的恨。
夹层里的寒气像无数根细针,扎得清婉骨头缝都在疼。她数着外面禁军翻箱倒柜的响动,听着他们踢翻桌椅的脆响,直到后半夜才彻底静下来。杏儿的手始终死死捂着她的嘴,指缝里渗出汗珠,混着不知是谁的血。
“小姐,他们走了。”杏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尖刚触到暗门的木闩,就被清婉按住了。
清婉忽然抬手,食指轻轻按在自己唇上, (嘘)清婉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方才那校尉临走时说的“仔细搜”,绝不是随口说说。
果然,没过多久,阁楼的地板被人用刀撬开,寒光从缝隙里探进来。清婉和杏儿屏住呼吸,看着那些刀尖在头顶一寸寸划过,直到外面传来“没人”的吆喝,脚步声才真正远去。
从夹层爬出来时,清婉的裙摆沾了层厚厚的灰,可她顾不上拍。院子里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月光把血渍照得像铺开的红绸,父亲苏知远被死死按在青石板上,后颈的弧度被踩得近乎折断。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血污里,嘴角还凝着未干的血沫,那是他斥骂陛下时咳出的。脖颈上的刀痕又深又直,鲜血顺着石板的纹路漫开,在晨光里泛着暗紫的光。他的右手还保持着握拳的姿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要攥住什么,最终却只握住了满掌尘土。
母亲柳清禾扑倒在父亲身侧,半边脸埋在丈夫的血里。她胸口插着的长刀穿透了单薄的襦裙,刀柄兀自颤着。曾经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彻底散了,几缕青丝黏在苍白的颊边,遮住了她半睁的眼——那眼里还残留着扑过去时的决绝,却在生命尽头凝固成一片死寂。她的手伸向前方,指尖离父亲的衣角只有寸许,终究没能抓住。
两人的血在石阶下汇成一汪,将那块“世代忠良”匾额的碎片泡得发胀,红得像要滴下来,把他们一生坚守的忠字,染成了洗不净的冤。廊下的灯笼被砍断了绳,滚落在张嬷嬷脚边,昏黄的光斜斜照在她身上。
她蜷缩着跪在地上,后背插着半截断裂的枪杆,深色的血从粗布衣裳里浸出来,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平日里总用来给她梳发的银梳掉在一旁,齿间还缠着几缕花白的头发。
最让清婉心口发紧的是,张嬷嬷枯瘦的手指仍死死攥着块油纸包,里面的桂花糕被血浸透了大半,露出的一角还带着温热的黏意——那是今早她特意蒸的,说小姐要见宫里人,得吃块甜的定神。
她的头歪向清婉阁楼的方向,眼睛半睁着,像是还在等那个总爱赖在她屋里撒娇的少女跑出来,接过这块带着热气的糕点。
“小姐,快走吧!”杏儿拉着她往侧门跑,手腕却被清婉甩开。
清婉转身走向正厅,那里的“世代忠良”匾额碎成了三大块,最大的那块上还沾着父亲的血。她蹲下身,用出汗染着血的手在裙子上擦了擦,捡起一块牌匾碎片,塞进怀里——这是苏家最后一点念想了。
侧门后是条窄巷,杏儿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李叔藏在柴房的,说万一出事,往城西破庙去,会有人接应。”
布包里是两件粗布衣裳,还有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块干硬的饼。清婉没接,只是盯着巷口那轮残月:“接应的人,若是陛下派来的呢?”
杏儿的脸“唰”地白了。
两人没敢去破庙,沿着城墙根往南走。天快亮时,遇到个赶车的老汉,杏儿把头上那支银钗塞给他,才换了个藏身车后的机会。马车走得慢,清婉缩在稻草堆里,听着外面的风声,忽然想起母亲总说她性子软,将来得找个能护着她的人家。
可现在,没人护着她了。
走了三日,马车在渡口停下。老汉说前面就是关卡,查得紧,再往前去不了了。清婉谢过他,和杏儿混在逃难的人群里,想找艘渔船过江。
渡口的禁军盘查得极严,每过一个人都要核对身份。清婉正发慌,忽然被人拽了把,转头看见个穿着粗布褂子的汉子,眉眼像极了父亲的旧部赵伯。
“是清婉小姐?”汉子声音压得低,“老奴是赵忠,奉大人暗中所托,在此等候。”
赵伯把她们带到艘不起眼的小渔船,船老大是他的同乡,连夜把她们送过了江。到了南岸,赵伯才说:“大人早察觉朝中有人构陷,暗中安排了退路,只是没料到陛下会做得这么绝。”
渔船靠岸时,天刚蒙蒙亮。赵伯从舱底摸出个木盒:“这是大人留给您的,说若是平安,就去江南投奔故人;若是……就打开它。”
清婉接过木盒,入手沉甸甸的。赵伯又塞给她个钱袋:“老奴只能送您到这,前面有马车,会送您去江南。”
看着赵伯转身跳回渔船,清婉忽然开口:“赵伯,您要去哪?”
赵伯回头,脸上老泪纵横:“老奴得回去看看,说不定……还有活口呢。”
马车走在官道上,清婉把木盒放在膝头,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盒面的花纹。杏儿劝她:“小姐,去江南吧,找个地方安稳过日子。”
清婉没说话,只是打开了木盒。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封信,还有块刻着“苏”字的玉佩。信是父亲的字迹,说:“朝中奸臣当道,恐难自保,若苏家遭难,切记勿要报仇,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平安度日即可。”
信纸在指间微微发颤,墨迹被泪水洇开了一角,晕成朵模糊的云。清婉望着信尾父亲那熟悉的、带着笔锋的落款,喉间像堵着团滚烫的棉絮,半晌才挤出声音,字字都带着碎碴:
“爹爹……您教我读‘文死谏,武死战’,教我‘忠而被谤,信而见疑’,却独独没教我,怎么咽得下这满门的血债。”
她抬手抹了把脸,将信纸按在胸口,那里正对着藏着匾额碎片的地方,木头的冷硬透过布料传来,像父亲最后看她时,那没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平安度日……“您要我平安,可这世上,哪还有苏家的平安地?”她对着信纸轻声说,声音里忽然生出股狠劲,“您留着这信劝我罢手,可爹爹,您看这血,它肯罢手吗?”
窗外的风卷着沙砾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响。清婉将信纸叠好,塞进贴身的锦囊,与那半块匾额碎片紧紧贴在一起。
“您放心,女儿不会蛮干。”她对着空无一人的车厢低语,指尖掐进掌心,“但这公道,我替苏家一百三十七口,要定了。”
她把玉佩系在腰间,又将那半块匾额碎片重新揣好。马车行至岔路口,一边往江南,一边通往西北。清婉掀开车帘,看着西北方向的远山,那里是镇北军的驻地,统领是父亲的旧友。
“师傅,往西北去。”
杏儿惊得瞪圆了眼:“小姐,那是去边关啊!”
“我知道。”清婉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声音平静如水,“父亲说过,冤屈需得昭雪,仇恨总得清算。他教我读的书里,可没有‘忍气吞声’四个字。”
马车转向西北的那一刻,清婉摸了摸腰间的玉佩。玉佩被体温焐得温热,像父亲的手掌。她知道前路难走,边关风霜重,军营险恶多,可她别无选择——苏家一百三十七口的血,不能白流。
风从车帘缝隙钻进来,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清婉抬手,把那只母亲送的玉簪重新插回发髻,镜匣里那个描眉的少女已经死在了苏府的血泊里,如今活着的,是从苏家一百三十七囗的血水里爬出来的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