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初冬总带着化不开的湿冷，像一层黏腻的薄膜裹在人身上。蒲熠星站在物理系行政楼的走廊里，指尖攥着那份刚打印出来的《关于规范教职工言行的通知》，纸页边缘被捏得发皱。走廊里的暖气似乎坏了，冷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他后颈一阵发麻。
“蒲老师，李主任在里面等你。”行政秘书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目光在他脸上落了两秒就慌忙移开，像是怕沾染上什么。
蒲熠星点点头，推开了主任办公室的门。
李主任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正低头翻看着一叠文件。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坐吧。”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油墨味，墙角的绿植叶子上积着层薄灰，显然很久没打理了。蒲熠星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后背挺得笔直，像在实验室里等待数据结果时那样，保持着紧绷的警惕。
“文韬那边，北大也找他谈话了吧？”李主任没绕弯子，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蒲熠星握着文件的手指紧了紧：“……应该是。”他早上给郭文韬发消息，对方到现在还没回，想来也是被绊住了。
“知道为什么找你们吗？”李主任拿起桌上的一份报纸，头版的标题用加粗的黑体字印着——《顶尖高校学者公开“特殊恋情”，教育界该如何自处？》，旁边配着他和郭文韬在学术会上的合影，照片被裁剪得只剩下两人相邻的侧脸，显得格外刺眼。
蒲熠星没说话。他当然知道。这几天，不仅是网络上，连纸媒都开始下场，用“特殊恋情”“挑战传统”“影响校风”这些词大做文章。南大的招生办电话被打爆，家长们质问学校为何留用“品行不端”的教师，甚至有校友扬言要撤回捐赠。
“小蒲啊，”李主任叹了口气，身体往前倾了倾，语气里带上了点长辈式的恳切，“我是看着你从本科读到博士，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你在量子计算领域的天赋，整个物理系没人比我清楚。可你这次……太冲动了。”
“主任，我不觉得这是冲动。”蒲熠星抬起头，目光坦诚，“我和文韬是认真的，我们的关系没有影响任何工作，更没有违反任何规定。”
“规定？”李主任把报纸往桌上一拍，声音陡然拔高，“学校的声誉就是最大的规定！现在外面怎么说我们？说南大包庇‘伤风败俗’的行为，说我们招的老师连基本的伦理都不懂！你让那些辛辛苦苦申请保研的学生怎么想？让那些把孩子送到我们学校的家长怎么想？”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背对着蒲熠星说：“上周，教育部的评估组刚发了函，说要‘重点关注’我们系的学风建设。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正在申请的国家重点实验室项目，很可能因为这件事黄掉！那可是全系上下盯了五年的项目！”
蒲熠星的心脏猛地一沉。那个重点实验室项目，他是核心成员之一，为了准备申报材料，他连续熬了三个月的夜，光是数据模型就推翻重来了七次。他知道这个项目对物理系意味着什么——更多的科研经费，更先进的设备，更多年轻学者的机会。
“就因为我和文韬……”他的声音有些发涩。
“就因为你们非要把这种‘私事’摆到台面上！”李主任转过身，脸色严肃，“学术圈不是真空，社会的眼光就是这么现实。你以为凭你们两个人的名气，就能对抗所有人的偏见？太天真了！”
他走到蒲熠星面前，递过来一份文件：“这是系里讨论后的决定。你先停掉手里的教学工作，专心搞科研。对外就说你需要时间准备实验室项目，避避风头。”
蒲熠星看着文件上“暂停授课”四个字，指尖冰凉。他教的那门《量子力学前沿》是系里最受欢迎的选修课，每次选课系统一开放就被秒光，学生们总说他的课“像在讲科幻故事，却又全是扎实的理论”。现在，他们要用这种方式，把他从学生面前藏起来。
“这是……变相的惩罚？”他抬头问，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这是保护你，也是保护系里。”李主任的语气软了些，“等风头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蒲，听我一句劝，有时候，低头不是认输，是为了走得更远。”
蒲熠星没接那份文件。他看着李主任鬓角的白发，想起自己博士答辩时，这位老人坐在评审席上，笑着说“你的研究让我看到了物理系的未来”。可现在，这位曾经欣赏他锋芒的长辈，却在劝他向偏见低头。
“如果风头一直不过呢？”他问。
李主任沉默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作响的声音，每一声都像敲在蒲熠星的心上。
“那……”李主任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学校可能会考虑，让你先去国外做两年访问学者。”
出国？用离开的方式，来平息这场由他们的坦诚引发的风波？蒲熠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冻得他指尖发麻。他想起郭文韬，想起他们在未名湖畔说过要一起申请的联合项目，想起那些深夜里讨论到天亮的学术构想。如果他走了，这些约定怎么办？
“我知道了。”蒲熠星站起身，没有接那份文件，“我会考虑的。”
他转身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的冷风迎面吹来，让他打了个寒颤。行政秘书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低下头，继续整理着桌上的文件。
同一时间，北大的校长办公室里，气氛同样凝重。
郭文韬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校长是位头发花白的老院士，治学严谨，为人却温和，此刻正眉头紧锁地看着手中的报告。
“文韬，你的《复杂经济模型的数学优化》刚入选了今年的高校科研成果一等奖，本该是件大喜事。”校长放下报告，语气里满是惋惜，“可现在……你看看这个。”
他递过来的是一份家长联名信，密密麻麻的签名占满了整整三页纸，内容大同小异——要求学校“严肃处理”郭文韬，称其“违背公序良俗”，“不配为人师表”。
“这些家长里，有不少是校友，还有几位是学校的捐赠人。”校长叹了口气，“校董会昨天开了紧急会议，压力很大。”
郭文韬的指尖划过那些签名，只觉得荒谬又无力。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感情会变成别人攻击学校的武器，变成影响学生家长判断的“污点”。
“校长，我和蒲熠星的关系，没有任何不妥。”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们没有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没有违反任何校规校纪，更没有给学生做过任何不良引导。”
“我知道，我相信你。”校长点点头，“可问题不在于你有没有做错，而在于别人怎么看。”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学生，“北大是全国的标杆，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放大。现在外面都说，我们北大‘纵容’这种事，说我们的价值观出了问题。你让学校怎么回应？”
郭文韬沉默了。他知道校长说的是现实。在这个舆论漩涡里，真相和道理往往是最无力的东西，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校董会的意思是，”校长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沉重，“希望你能……暂时低调处理。比如，先删掉那条动态，对外宣称是‘误会’。”
删掉动态？宣称是误会？郭文韬只觉得一股血气冲上头顶。那不是一条随便发的心情，那是他和蒲熠星用勇气换来的坦诚，是他们对抗偏见的第一步。现在，学校却要他们亲手否定这一切。
“我做不到。”他几乎是立刻拒绝，“那是在撒谎，也是对蒲熠星的不尊重。”
“尊重？”校长的声音提高了些，“那你考虑过学校的声誉吗？考虑过那些因为你这件事，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同事吗？考虑过你的学生吗？他们现在出去，别人会说‘看，那是郭文韬带的学生’！”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郭文韬的心上。他想起自己带的那个本科生，昨天怯生生地问他：“郭老师，网上说的是真的吗？他们说……说你这样是不对的。”他当时看着学生迷茫的眼睛，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学校不是要你否认感情，只是让你暂时回避公开讨论。”校长的语气缓和了些，“等过段时间，大家淡忘了，一切都可以回到正轨。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别因为一时的执拗，毁了自己的学术生涯。”
郭文韬看着校长疲惫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知道校长是为他好，是在这个体制内，用最温和的方式保护他。可这种保护，是以牺牲他的坦诚为代价，是以默认那些偏见“合理”为前提。
“如果我不删呢？”他轻声问。
校长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校董会提到，可能会调整你的教学任务，把你从本科生课堂调回研究院。还有你正在负责的那个国家级经济模型项目……可能会换负责人。”
郭文韬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那个项目，是他从硕士阶段就开始跟进的，凝聚了他七年的心血，下个月就要进入关键的验证阶段。他们竟然要用这个来逼他？
“这是威胁吗？”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这是现实。”校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文韬，有时候，退一步不是妥协，是为了能继续往前走。你和蒲熠星都是学术界难得的人才，难道要让这件事，毁了你们两个人的前途吗？”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斑驳的光影，像一张无形的网。
郭文韬想起蒲熠星。不知道他在南大，是不是也面临着同样的压力？是不是也被要求“退一步”？他仿佛能看到蒲熠星倔强的眼神，看到他攥紧拳头的样子，就像每次在实验室里遇到难题时那样，不肯轻易认输。
可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不是公式和数据，是整个社会的偏见，是体制内难以撼动的规则。他们真的能赢吗？
“我需要时间考虑。”郭文韬站起身，声音有些沙哑。
校长点了点头：“给你三天时间。想清楚，不只是为了你自己，也为了……蒲熠星。”
走出校长办公室，郭文韬沿着走廊慢慢走着。北大的行政楼走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声音，安静得让人窒息。他掏出手机，犹豫了很久，还是给蒲熠星发了条消息：“你那边，还好吗？”
消息发出去，像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他抬头看向窗外，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雪的样子。远处的未名湖结了层薄冰，岸边的柳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郭文韬忽然觉得，他和蒲熠星，就像这寒冬里的树，努力地想要扎根生长，却被无形的风雪压得喘不过气。而学校的“好意”，更像一件沉重的棉衣，看似温暖，却裹得人动弹不得。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该为了前途“退一步”，暂时收起那份坦诚？还是该坚持到底，哪怕可能失去多年的心血？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郭文韬慌忙拿出来，却只是一条新闻推送——《南大物理系回应“校草恋情”：已对相关教师进行批评教育》。
他的指尖猛地收紧，手机屏幕硌得掌心生疼。
南京那边，终究还是有了结果。蒲熠星……他妥协了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涌上心头，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站在走廊的尽头，看着窗外越来越沉的天色，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无力。
原来，对抗世界的偏见，光有勇气是不够的。有时候，连你所在乎的集体，都会变成推你妥协的那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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