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冬·湘南坳背村
灶膛里的火舌舔舐着黢黑的锅底,五岁的李诗年蜷在条凳上,脚趾在破洞的棉鞋里冻得发麻。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屏幕闪烁着密集的雪花,模糊的光影里,几个穿着亮片短裙的身影在震耳的音乐中旋转、跳跃,汗水晶莹,笑容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灼目。屋外是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粒子拍打糊着旧报纸的窗棂。
“妈,”她细瘦的手指几乎要碰到那冰凉的屏幕,“她们是仙女不?在火堆里跳舞?”声音被灶膛里柴火爆裂的噼啪声吞掉大半。
母亲头也没抬,用力揉着掺了红薯丝的苞谷面团:“城里人叫‘爱豆’,吃青春饭的。光鲜亮丽,背后苦着咧。”她粗糙的手腕一甩,面团砸在案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诗年没听懂“青春饭”,只牢牢抓住了“光鲜亮丽”。那跳跃的光点,穿透了冰冷的屏幕,也穿透了糊窗的旧报纸,在她眼底烧出小小的火苗。夜里,灶膛的余烬只剩下暗红的一点,姆妈的鼾声响起。她悄悄爬下床,把两根磨得发亮的竹筷插进冰冷的灰里,对着土墙上摇曳的、被油灯放大的影子,笨拙地摆动胳膊、踮起脚尖。墙上的影子晃动得像受惊的墨蝶,屋外,真正的星河无声地倾泻在覆雪的群山之上,冰冷而遥远。
2009年秋·石桥村小学音乐教室
那架全镇小学唯一的脚踏风琴,像一头衰老喘息的老牛。音乐老师踩下踏板,憋足了劲按下C音键,琴槌敲击钢丝,却只发出一个破锣似的、带着长长“滋啦”尾音的怪响。教室里哄笑炸开。
“又卡壳喽!”
“李算盘,你不是会拨算盘吗?给它算算账,让它响个正经音!”
外号“李算盘”的李诗年缩了缩脖子,没理会哄笑。她盯着那架破风琴内部,透过缝隙,看见生锈的琴槌敲在同样布满锈迹的钢丝上,那微弱的震颤仿佛有形状。声音是有形体的。这个念头像颗种子,落进了冻土。
放学路上,她不再沿着田埂疯跑,而是慢悠悠地走,耳朵竖着。老水牛拖长调子的“哞——”,溪水滑过青石板的“哗啦”,村口老槐树上麻雀的“叽喳”,甚至阿婆纺车“吱呀——吱呀——”的单调循环,都成了她算盘珠下的密码。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里,她的小手在光滑的算盘珠上飞快拨动。“啪嗒,啪嗒,啪嗒”,算珠清脆的撞击,成了她最早的节拍器。田埂在她脚下蜿蜒,是无限延伸的五线谱,风声是流动的旋律。
2010年冬·县少年宫走廊
寒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里钻进来,像刀子。九岁的李诗年蹲在冰凉的水磨石地板上,怀里紧紧抱着她的宝贝——那把用洪水冲出的桐木板和自行车辐条做的土琵琶。第三根辐条又断了,细细的钢丝无力地耷拉着。全省少儿民歌赛的参赛证被她攥得汗津津、皱巴巴,硌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
道具室的门虚掩着,能闻到灰尘和木头腐朽的味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清脆的争执声由远及近,撞碎了走廊的寂静。
“倪好!你给我站住!你看看你这膝盖!”一个穿着深蓝色棉袄、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人,几乎是用拖的拽着一个女孩的胳膊。女孩扎着利落的高马尾,穿着洗得发白的枣红色练功服,裤腿卷到膝盖上方。那膝盖上一片刺目的殷红,蹭破了皮,渗出的血珠把白色的舞蹈袜边缘染成了淡粉色。
“才练了二十遍旋子转体而已,”叫倪好的女孩试图挣脱,声音带着点不耐烦的倔强,眼尾微微上挑,像只不服管的小狐狸,“血还没流到脚踝呢,徐老师你紧张啥?”
“二十遍?!那是高难度动作!你不要膝盖了?”徐老师又气又急。
倪好使劲把手抽回来,下巴一扬,马尾辫甩出一道弧线:“等我练成空翻三周跳,稳稳落地,就能去电视里那个、那个全是亮片的舞台跳!流这点血算啥?”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映着走廊尽头窗户透进来的惨淡天光,那光芒里没有疼痛,只有近乎执拗的渴望。
李诗年下意识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磨出毛边、沾着泥点的旧布鞋。原来,有人流血,是为了够到那些她只在雪花屏幕里见过的、遥不可及的亮片。膝盖渗血的画面,像一枚滚烫的印章,“啪”地盖在了她懵懂的心上。她抱紧了怀里的桐木琴,断掉的辐条硌着胸口,微微地疼。
2012年夏·星沙市体校铁栅栏外
七月的午后,日头像烧透的炭块悬在头顶,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蝉鸣在浓密的香樟树冠里声嘶力竭地鼓噪,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李诗年背着个半旧的竹篓,里面装着阿婆用草药捣碎的敷布,给在市体校练摔跤伤了腿的堂哥送去。
隔着生了锈的铁栅栏,操场深处传来一声接一声沉闷的巨响。
“咚!”
“咚!”
“咚!”
那声音穿透蝉鸣和暑气,沉重、规律,像记忆里阿公在冬日里抡起巨大的石锤,一下下夯实新屋的地基。
她踮起脚尖,目光越过栅栏上缠绕的藤蔓。操场角落的沙坑旁,一个身影正将沉重的杠铃高高举起,又狠狠砸向沙地。汗水浸透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背心,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肩胛骨蝴蝶般锐利又充满力量的轮廓。短发湿漉漉地贴在晒成小麦色的脸颊边,每一次发力,手臂和肩背的肌肉线条都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杨菲现!停下!”一个穿着蓝色运动服、拿着文件夹的教练急匆匆跑过去,挥舞着手里的纸页,“省队选拔赛规则改了!增加了硬拉项目比重!”
叫杨菲现的少女动作没停。她抓起沉重的杠铃杆,稳稳地横在肌肉贲张的肩头,深吸一口气,连续做了五个深蹲。汗珠顺着她绷紧的下颌线滚落,砸在滚烫的沙地上,瞬间消失无踪。做完最后一个,她才直起身,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脸上却咧开一个带着野性的笑容,牙齿在烈日下白得晃眼:“改就改呗,教练!规则改了,我骨头又没改!”
竹篓里,草药特有的、带着泥土气的苦涩辛香弥漫开来。李诗年怔怔地望着沙坑里那个汗流浃背、笑容却像小太阳一样灼热的少女,耳边那沉闷的“咚!咚!”声仿佛还在回荡。她忽然想起村小音乐教室里那架总也发不准C音的老风琴,想起钢丝被敲击时那喑哑的震颤。原来,这世上铮铮作响的,不只是细弱的琴弦。还有一种声音,发自骨血,沉浑如大地的心跳。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竹篓里粗糙的桐木琴身,那上面刻着她自己都不太认识的、歪歪扭扭的记号。
2012年冬·省城星沙百货大楼橱窗前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扑打着省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巨大的玻璃橱窗里,暖黄色的射灯将一件件精致的商品烘托得如同梦境。李诗年穿着洗得发白、明显短了一截的旧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软的二十元钞票,这是林静老师悄悄塞给她的,让她买点“城里小姑娘喜欢的东西”。
她的目光,却被橱窗里一个假人模特脖颈上缠绕的珍珠项链牢牢吸住了。那些珠子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像凝固的月光。玻璃映出她小小的、局促的身影,也映出身后流光溢彩的街景。
“想要那个?”一个带着点玩味、又有些清冷的女声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息。
李诗年吓了一跳,猛地回头。一个高挑的少女斜倚在旁边巨大的香水广告牌阴影里,黑亮的头发挑染着几缕醒目的银灰色。她穿着裁剪利落的黑色皮夹克,领口敞开,露出线条漂亮的锁骨,上面似乎有银色的链状纹身若隐若现。她正漫不经心地抛接着一个小巧闪亮的金属吊坠,那吊坠在她修长的指间翻飞,划出一道道冰冷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虚光。
“等你当了明星,”少女没看她,目光依旧追随着指尖跳跃的金属光芒,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这种塑料珠子,能买一卡车。”
塑料珠子?李诗年愣了一下,目光从橱窗里昂贵的“月光”移开,落在少女指间那道冰冷的、真实的闪光上。“我才不要珠子,”她听见自己小声但清晰地说,目光直直地看向少女锁骨处那道蜿蜒的银光,“我想要……会发光的舞台。”
少女抛接吊坠的动作蓦地停住。她转过头,狭长漂亮的眼睛第一次正眼打量李诗年,那目光带着审视,像冰冷的刀片刮过。她忽然凑近一步,带着一股淡淡的、清冽又陌生的香气。冰凉的金属链坠随着她的动作,“啪”地一下,轻轻擦过李诗年冻得通红的耳廓。
那触感,冷得让她一哆嗦。
“舞台光?”少女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危险的蛊惑,又像淬了冰的针,“烫得很哦,小土包子。怕不怕烧手?”
李诗年还没来得及反应,少女已利落地旋身,银灰色的发梢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弧线,瞬间没入熙熙攘攘的人流,只留下一句带着嗤笑的尾音,被寒风卷着,清晰地钻进李诗年的耳朵:
“记住了,我叫熊亦彤。将来……给我写首能烧穿地心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