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寒渊边缘那毁灭性的煞气洪流退潮般缩回无尽的黑暗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碎冰和空气中尚未散去的、令人神魂战栗的极寒余威。铅灰色的天光从极高的、扭曲的冰崖边缘透下,微弱地照亮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微型浩劫的土地。
苏庆凌瘫倒在冰冷的冰面上,胸腔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渣刮擦肺管的刺痛。不是因为伤势,而是因为刚才那孤注一掷却如同蝼蚁撼树般的徒劳,以及……云谏最后看他那一眼。
那眼神沉甸甸的,冰冷刺骨,没有愤怒,没有杀意,甚至没有嘲讽,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漠然。仿佛他刚才那番疯狂的举动,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尘埃,连激起对方一丝情绪波动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漠视,比任何惩罚都更让他绝望。
云谏擦去嘴角那抹冰蓝血迹的动作,从容得仿佛只是拂去霜雪。他不再看苏庆凌,转而凝望那片重归死寂的深渊,目光深沉,似乎在重新计算评估着什么。片刻后,他转身,走向不远处一面相对完整的冰壁。
抬手,掌心再次凝聚起那令人心悸的、吞噬光线的极致寒意。
无声无息间,又一个规整的圆形冰洞被开辟出来,这一次洞口更小,斜向下延伸,不知通往何处。
“进去。”
命令依旧简短,听不出情绪,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抗和微不足道的偷袭从未发生。
苏庆凌挣扎着,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脚,再一次从冰面上爬起。这一次,他没有再看向深渊,也没有再看云谏,只是低着头,拖着沉重麻木的身体,如同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踉跄着跟在他身后,钻入了那新的冰洞。
冰洞向下延伸了一段距离,然后变得平缓,最终通向一个不大的、天然形成的冰窟。这里比外面似乎稍微“温暖”一丝——至少那足以冻裂魂魄的煞气淡薄了许多。冰窟中央,竟然有一小潭未曾完全冻结的幽暗水洼,散发着淡淡的白色寒雾。
云谏在冰窟中央停下,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寒渊煞气循环的一个微弱节点,相对稳定。
他忽然抬手,指向冰窟一个角落。
“去那里,坐下。”
苏庆凌依言麻木地走过去,蜷缩着坐下,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冰壁,将脸埋入膝盖。疲惫、伤痛、屈辱、绝望……种种情绪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他甚至不再去思考云谏想做什么,只是被动地等待着下一道指令,下一次折磨。
然而,预料中的斥责或惩罚并未到来。
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传来。
苏庆凌下意识地抬起眼皮。
只见云谏背对着他,正在解开那件纤尘不染的玄色外袍的衣带。动作似乎比平时慢了一丝,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滞感。
玄色外袍被脱下,随意地放在一旁干燥的冰面上。里面是一身同样颜色的紧身劲装,清晰地勾勒出他挺拔精瘦、却充满爆发力的背部线条。
但苏庆凌的目光,却瞬间凝固了!
在云谏左侧肩胛偏下的位置,紧贴着脊骨的地方,那深色的衣料上,赫然浸染开一小片……冰蓝色的污迹!
那污迹还在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向外晕染扩大!
而云谏接下来的动作,证实了苏庆凌最坏的猜想。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听起来似乎只是一次比平时稍深些的呼吸。然后,他反手从腰间一抹——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指间已经多了一枚薄如柳叶、却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冰针。
没有犹豫,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苏庆凌是否在注视。
手腕一翻,那枚冰针精准地刺入了他背后那片冰蓝色污迹的中心!
“唔……”
一声极其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闷哼。
云谏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握着冰针的手指稳定得可怕,缓缓向下划动。
衣料被无声割开,露出其下的皮肤。
苏庆凌的呼吸骤然停止!
只见那片皮肤之下,根本不是什么伤口!而是……数道如同活物般蜿蜒扭动的、冰蓝色的诡异纹路!它们深深嵌入皮肉之下,甚至隐隐能看到脊骨的轮廓,此刻正散发着不祥的、忽明忽暗的幽光!每一次光芒闪烁,都有一股肉眼可见的极寒煞气从中散逸出来,却被那枚冰针上散发出的更精纯的寒意强行逼住、锁死在方寸之间!
冰针所过之处,那些扭动的蓝色纹路仿佛被激怒,挣扎得更加剧烈,甚至试图向周围更深的血肉中钻去!但冰针上蕴含的力量似乎对它们有极强的克制作用,死死将其压制在原有区域。
云谏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指尖快速弹动,一道道微不可察的幽蓝符文被打入那片区域周围的血肉之中,如同布下一张无形的锁链大网,进一步禁锢那些暴走的纹路。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
只有冰针划过皮肉时极其细微的嗤嗤声,以及云谏那压抑到极致、几乎不存在般的呼吸声。
汗水,第一次,清晰地从云谏的额角渗出,顺着冷硬的脸部线条滑落,在下颌处凝聚,最终滴落在他脚下的冰面上,瞬间冻结成小小的冰珠。
苏庆凌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耳边嗡嗡作响。
伤?这不是伤!这是……某种古老而恶毒的煞气反噬!已经侵入了他的骨髓!所以他才会偶尔流露出凝滞,所以他才会需要自己通过烙印分担!所以他嘴角的血是冰蓝色!所以他刚才对抗那煞气洪流时会受伤!
这个一直表现得如同无敌化身的男人,原来一直背负着如此恐怖的东西在行动!
就在苏庆凌心神剧震,几乎无法思考之际——
云谏握着冰针的手猛地向下一压!
噗!
一声极轻微的、如同气泡破裂的声响。
一缕极其精纯、却狂暴无比的冰蓝色煞气,如同被强行挤出的毒液,猛地从那片纹路的中心喷射而出!
几乎就在这缕本源煞气被逼出的同一瞬间——
“啊——!!!”
苏庆凌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猛地蜷缩倒地,双手死死抠住自己的胸口!
痛!无法形容的痛!
仿佛有一根烧红的冰锥,顺着那灵魂烙印,狠狠刺入了他的本源核心!又像是整个灵魂被扔进了那寒渊煞气爆发的中心,被瞬间撕裂、冻结、碾碎!
这痛苦远超之前任何一次!甚至比之前分担反噬时更加剧烈、更加直接!因为这根本就是云谏强行从他自身剥离出来的、最本源的那部分煞毒!通过这该死的、同生共感的烙印,直接转移了一部分过来!
苏庆凌眼前彻底被血红和黑暗交替占据,意识在崩溃的边缘疯狂挣扎,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他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剧烈地抽搐、翻滚,身体不受控制地撞击在冰冷的冰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冰窟中央。
云谏在那缕本源煞气被逼出的瞬间,身体也是剧烈地一晃,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但他强行以手撑地,稳住了身形。背后那被冰针划开的区域,那些扭动的蓝色纹路光芒黯淡了许多,似乎暂时被压制了下去。
他急促地喘息了几次,呼吸间都带着冰蓝色的寒雾。然后,他快速取出一种深蓝色的、散发着浓郁寒气的药膏,看也不看,反手精准地涂抹在背后的伤口上。药膏触及皮肤,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瞬间凝结成一层蓝色的冰膜。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放下手,呼吸逐渐趋于平稳,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
他转过身。
目光落在冰窟角落那个还在痛苦抽搐、意识模糊、几乎不成人形的苏庆凌身上。
云谏看着苏庆凌那副惨状,看着他那因为极致痛苦而扭曲苍白的面容,看着他那双失去焦距、只剩下生理性泪水和绝望的凤眸,看着他那死死抠着胸口烙印、几乎要抓烂皮肉的手指……
他深邃的眸子里,依旧是一片化不开的冰冷。
只是在那片冰冷的最深处,似乎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
像是冰封湖面下,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
快得如同错觉。
他缓缓走过去,蹲下身。
冰冷的指尖,如同前几次一样,拂过苏庆凌剧烈颤抖的、冷汗浸透的胸口烙印。
一股比之前更加温和、却带着明显抚慰和修复意味的力量缓缓渡入,开始梳理那狂暴冲入苏庆凌体内的、属于他的本源煞毒,缓解那几乎要摧毁一切的剧痛。
苏庆凌身体的抽搐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和破碎的喘息。意识慢慢从无边地狱中挣扎着浮起,模糊的视线里,映出云谏近在咫尺的、苍白却依旧冷硬的脸庞。
云谏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抿紧了薄唇,什么也没说。
收回手,他站起身,走到冰窟另一侧,盘膝坐下,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疗伤/转移,以及苏庆凌承受的极致痛苦,都只是一件微不足道、无需再提的小事。
冰窟里,只剩下苏庆凌细碎痛苦的喘息声,和那幽潭水洼偶尔泛起的、细微的波动声。
还有……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彻底颠覆了某些认知的死寂。
苏庆凌瘫在冰冷的冰面上,瞳孔涣散地望着冰窟顶部那些嶙峋的、幽蓝的冰棱。
烙印处的剧痛正在缓缓消退,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麻木所取代。
他忽然想起,这一路走来,每一次他濒临极限,快要被冻死、痛死、或者被凶兽杀死时,似乎总有一股力量,恰好出现,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
那恰到好处的水,那固源的力量,那危机时刻的拉扯,那分担反噬后及时的压制……
原来,那不是怜悯,不是施舍。
那只是……“主人”在维护自己的“财产”。
防止“投资”变成“坏账”。
甚至,在“主人”自身也出现“损耗”时,这件“财产”还需要承担起“缓冲”和“分担”的职责。
冰冷的绝望,如同这冰窟万年不化的寒气,丝丝缕缕,彻底渗入了他的四肢百骸,冻结了最后一丝妄念。
他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了束缚,从眼角滑落,瞬间在冰面上冻结成一颗微小的、晶莹的冰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