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冰冷。
意识如同沉船,在无边的墨色寒潭中缓缓上浮。每一次试图挣脱那粘稠的死寂,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苏庆凌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反复淬炼、又反复冻结的废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灵魂深处传来的、被冰煞撕裂后又强行糅合的剧痛。
终于,他猛地挣脱了那溺毙般的束缚,头探出了水面!
“咳!咳咳咳……”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刀割般的刺痛,却也带来了生的气息。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吸入的寒潭之水,那水离开身体便瞬间凝结成冰渣。
眼前依旧模糊,只能勉强分辨出自己正处于寒潭边缘,半个身子还浸在那蚀骨的冰冷之中。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地向岸边爬去,身体在光滑的冰面上拖出一道湿漉漉的痕迹,随即冻结。
彻底脱力地瘫倒在冰面上,他像离水的鱼般大口喘息,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都带来全身撕裂般的疼痛。眼前发黑,耳中嗡鸣,意识在清醒与昏厥的边缘徘徊。
过了许久,那灭顶的痛苦才稍稍退潮,留下一种遍布全身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虚脱。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艰难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不远处那道玄色的身影。
云谏就站在几丈之外,背对着他,面朝着那片浩瀚死寂的黑潭。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引煞护持,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吐纳。
但……
苏庆凌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云谏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尖似乎在极其轻微地颤抖。那颤抖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却真实存在。而且,他站立的姿势,似乎比平时更加紧绷,仿佛所有的肌肉都处于一种过度负荷后的僵硬状态。
还有……他周身的氣息。
那一直内敛如深渊、冰冷如玄冰的气息,此刻竟有些许不易察觉的紊乱和……浮动?就像一块完美无瑕的寒冰,内部悄然布满了细密的裂痕。
苏庆凌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猛地想起了沉入潭底时,通过那该死的烙印链接,断断续续感受到的意念碎片——
【……魂力消耗……】
【……太慢了……】
【……若他……】
【……必须成功……】
【……代价……】
还有最后那一声,如释重负却又疲惫不堪的——【……成了……】
每一个碎片,此刻都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砸进他的脑海!
代价……
所以,云谏此刻的细微颤抖和气息浮动,就是付出的“代价”?为了护住他心脉,指引他引煞,强行支撑到最后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一股极其复杂的、酸涩滚烫的情绪猛地涌上苏庆凌的心头,堵得他喉咙发紧,眼眶莫名发热。那不是感激,绝不是!那是一种……一种被强行烙印了无法偿还的债权的愤怒,一种看清了自己这件“财产”究竟耗费了“主人”多少心力的恐慌,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细微的揪痛。
就在他心神激荡,目光死死盯着云谏背影的时候——
一直静立不动的云谏,身体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
幅度极小,却清晰无比地落入了苏庆凌眼中!
紧接着,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闷咳声,打破了冰腔的死寂!
“咳……”
云谏猛地抬手,用拳头抵住了嘴唇,将那后续的咳嗽死死压了回去。但他的肩膀却因为这强行的压抑而微微颤抖起来。
尽管他掩饰得极快,尽管他立刻又恢复了那副冰冷平静的姿态,但苏庆凌却分明看到,在他放下手的瞬间,那苍白的唇角边缘,似乎残留着一抹未来得及擦拭干净的……冰蓝色的痕迹?
冰蓝色的血!
他又吐血了!为了压制反噬?还是因为刚才的消耗?!
苏庆凌的心脏像是被那只冰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抽痛。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
他的动作牵动了伤口,发出一声细微的抽气声。
这微小的声响,在死寂的冰腔内却显得格外清晰。
云谏的背影骤然一僵。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
云谏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如同透明的寒玉,唯有那双眸子,依旧深不见底,冰冷地看向瘫在地上的苏庆凌。只是那冰冷的深处,似乎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未曾掩饰干净的疲惫,和一丝……被窥见虚弱后的冷冽?
他的目光在苏庆凌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确认他的状态,随即又落在他依旧微微散发著暗红光芒的胸口烙印上。
“没死就好。”
他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异样,甚至比平时更加平淡冰冷,仿佛刚才那声压抑的闷咳和瞬间的虚弱只是苏庆凌的幻觉。
但苏庆凌却死死地盯着他的嘴角,那里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痕迹。
可他分明看到了!
云涧不再给他探究的时间。他移开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觉得浪费,声音冷硬地吩咐道:“你已引冰煞入体,三日之内,需以自身魂火慢慢炼化,不得有误。此地不宜久留,煞气循环即将逆转。”
说完,他竟不再理会苏庆凌,转身便向着冰腔的另一侧走去,那里似乎有一个被冰棱半掩的出口。他的步伐依旧稳定,但细看之下,却比平时少了一丝那种绝对掌控的从容,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急于离开的意味。
苏庆凌瘫在原地,望着他那看似冷漠决绝、却隐约透着一丝仓促的背影,胸口那枚灼热的烙印仿佛不仅灼烧着他的血肉,更烫伤了他的心。
没死就好……
只是没死就好吗?
那为何要付出那样的代价?为何要流露出那样的疲惫?为何……要让他看见?
冰蓝色的血……少年颈侧的胎记……雪夜的火灵石……
无数的疑问和那冰冷的四个字交织在一起,在他心中卷起滔天巨浪。
就在云谏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出口冰棱后的刹那,苏庆凌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嘶声喊出了一句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话:
“你的伤……要不要紧?”
话音出口的瞬间,苏庆凌自己都愣住了。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剧烈的喘息,在这空旷的冰腔内显得突兀而可笑。
他怎么会问出这种话?!他应该恨他!应该诅咒他!应该巴不得他伤重不治!
云谏的脚步,骤然停住。
他停在出口的阴影里,没有回头。
宽阔的背脊似乎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瞬。
整个冰腔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潭黑水偶尔泛起的、细微的波动声。
时间仿佛凝固。
苏庆凌的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破胸膛。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道沉默的背影,既希望他回头,又害怕他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世纪。
云谏终于有了动作。
他并没有回头。
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摇了一下头。
幅度小得如同错觉。
然后,他不再停留,一步迈出,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冰棱之后的黑暗里。
仿佛那句突兀的、可笑的关心,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寒风,吹过便散了。
冰腔内,只剩下苏庆凌一个人,瘫在冰冷的冰面上,望着空荡荡的出口,胸口起伏,久久无法回神。
那细微的摇头,是什么意思?
不要紧?
还是……不要问?
抑或是……别的什么?
无人回答。
只有胸口那枚吸收了过量冰煞、正在缓缓运转炼化的烙印,散发着持续的、灼人的热度。
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他,有些链接,一旦烙下,便再难轻易割舍。
无论那是恨,是债,还是其他更加复杂难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