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褐色的雾像化不开的浓痰,粘在睫毛上时带着甜腥的温热。林岚是被骨头缝里的痒意弄醒的,她想抬手揉眼睛,却发现胳膊像灌了铅,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筋络发麻——那些银色丝线勒过的地方,皮肤已经变成青紫色,纹路里嵌着细碎的黑渣,像没擦干净的血痂。
“念念……”她哑着嗓子喊,喉咙里像卡着团烧过的棉絮。
怀里没有动静。林岚猛地偏过头,看见念念蜷缩在她身侧,小脸埋在沾满泥浆的衣襟里,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后颈那片叶子状的红痕已经扩散开,边缘漫成模糊的粉雾,底下蠕动的根须痕迹更清晰了,像条淡青色的虫子,正往他耳后爬。
“小虎?”她又转向另一边。
小虎趴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后背微微起伏。他的铁皮火车倒在脚边,车斗已经被蚀穿成筛子,里面残留着几缕黑色的纤维,像烧过的头发。他的手腕肿得发亮,那些连成一片的红痕上鼓起细密的小包,像有东西要从皮肤里顶出来。
林岚挣扎着坐起身,才发现他们没被雾彻底吞没。脚下是片塌陷的泥地,深褐色的雾在离地面半尺高的地方翻滚,像层凝固的浪。远处的树还在扭曲,树干上裂开无数道缝,里面渗出暗红色的汁液,滴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响,像在腐蚀泥土。
那些曾经的人呢?
林岚转动脖颈,视线穿过雾层。穿蓝布衫的男人倒在十步开外,半边身子已经陷进泥里,露在外面的手还保持着掐脚踝的姿势,指甲缝里全是黑泥,裤腿上的血迹变成了紫黑色,像被什么东西舔舐过。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不见了,只有她摔倒的地方留着一滩灰黄色的印记,周围的泥地里伸出几根银色的丝线,线头还在微微颤动。
“林阿姨……”小虎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动了动,手腕上的小包破了,流出透明的黏液,“痒……”
林岚爬过去按住他的手:“别抓。”她低头看自己的脚踝,那些勒进肉里的丝线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圈深紫色的印子,印子边缘的皮肤下有细小的凸起在移动,像丝线长进了肉里。
她撕下衣角,蘸了点自己额头渗出的冷汗,轻轻擦小虎手腕上的黏液。黏液一碰到空气就变成了银白色,像极了那些丝线的材质。
“念念……”小虎指着林岚怀里的孩子。
念念的眼皮在颤,睫毛上沾着雾凝结的水珠,脸色白得像纸。他后颈的红痕突然亮了一下,像烧红的烙铁,林岚伸手去摸,指尖传来灼烫的温度——那种消失过的搏动又回来了,比之前更急促,像在敲鼓。
“疼……”念念含糊地哼着,小手动了动,抓住了林岚的衣袖。他的指甲缝里也有黑渣,和那些丝线的碎屑一模一样。
林岚把他抱得更紧些,目光扫过周围的泥地。那些绿色的根须还在,只是变成了半透明的,贴在泥层下面,像血管一样缓缓蠕动。根须的末端连着无数细小的白色虫子,正在啃噬着什么——她看清了,是那些人的骨头。穿蓝布衫男人陷进泥里的半边身子,露在外面的肋骨上爬满了白虫子,骨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细。
原来不是融进土里。林岚胃里一阵翻涌,她别过头,看见泥地里还散落着些东西:一只掉了底的布鞋,半截啃剩的玉米棒,还有个被踩扁的铁皮罐头。罐头壳上印着的生产日期已经模糊,但能看清是三年前的。
这里早就有人来过。
林岚的心沉了下去。她想起黑墙消失前的日子,他们躲在废弃的超市里,靠吃过期罐头活命。那时她以为黑墙是牢笼,墙外一定有光。可现在才知道,墙里墙外,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跳进另一个更精致的陷阱。
雾层突然动了动,像有风吹过。林岚立刻捂住念念和小虎的口鼻,自己也屏住呼吸。雾里飘来细碎的声响,像无数只虫子在振翅,还有种更沉闷的声音,从地底传来,“咚……咚……”,和念念后颈的搏动同频。
“花……”小虎突然指着左前方。
林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雾层稀薄的地方,有朵半开的花正从泥里钻出来。花瓣是透明的红色,和之前看到的一样,但这次她看得更清楚——花瓣里裹着的不是虫子腿,是根细小的手指骨。花心的黑点其实是只眼球,浑浊的白色,正对着他们的方向。
那朵花好像察觉到了注视,花瓣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像是在笑。
林岚拽起小虎,把念念背到背上:“走。”
他们不能停在这里。哪怕不知道往哪走,哪怕脚下的泥地随时可能塌陷,哪怕那些根须和虫子就在身后。
小虎被她拽着踉跄地跑,手腕上的黏液蹭到了林岚的手上,凉丝丝的。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朵花,突然说:“它在长……”
林岚没回头,但能感觉到背后的寒意。那朵花的根须,一定已经扎进了地下那具残骸里,像汲取养分的吸管。就像那些树,那些草,那些看似新生的一切,都在以他们看不见的方式,吞噬着曾经的生命。
脚下的泥地越来越软,偶尔能踩到硬邦邦的东西,不知道是石头还是骨头。雾里的甜腥味越来越浓,林岚觉得头晕,眼前开始发黑。她低头看念念,孩子的脸贴在她的后颈,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那片红痕的搏动却越来越清晰,震得她骨头都在发麻。
“林阿姨,你看!”小虎突然停下脚步,声音里带着惊恐。
林岚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他们的影子,映在前方雾层稀薄的地上,正在慢慢变形。她的影子里,脚踝处多了几条细长的线,像在往泥里钻;小虎的影子里,手腕上有团模糊的黑影,正在扩散;而念念的影子后颈,有片叶状的红影,正在微微颤动。
就像……他们正在变成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远处的鼓声越来越响,地底的震动也越来越清晰。林岚抬起头,看见深褐色的雾上方,天空正在变成暗紫色,像块被血浸透的布。有什么东西正从雾里钻出来,不是树,不是花,是无数根银色的丝线,它们在半空中交织、缠绕,慢慢织成一张网,一张笼罩着整个世界的、透明的网。
网的缝隙里,能看见更远处的景象:倒塌的城市废墟上,长出了成片的青灰色树木,树枝上挂着无数红色的印记,像挂满了熟透的果实。
林岚突然明白了。
没有什么末世的终点。
所谓的末世,从来都不是一瞬间的毁灭。
它是缓慢的、温柔的、带着甜腥味的侵蚀。是从皮肤到骨头,从身体到影子,一点点被同化,被编织进这张用生命和绝望织成的网里。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念念,又看了看身边瑟瑟发抖的小虎。
跑,还能跑多久?
或许从他们踏入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答案就已经写好了。
但她还是握紧了小虎的手,朝着雾更浓的地方走去。至少在被彻底吞噬前,她想让孩子们多呼吸一口——哪怕这空气里,早已充满了末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