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踩着没过脚踝的青草往前走时,阳光正透过云层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光斑。念念趴在林岚背上,手指揪着她的衣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在打盹。他后颈那片叶子状的淡红印记,在阳光下泛着极浅的光泽,摸上去是温的,再没有之前那种灼手的搏动。
小虎捏着铁皮火车的边缘,车斗里的嫩芽已经长到近一尺高,深红色的叶片舒展着,银色纹路里流动的清水偶尔会顺着叶尖滴落,落在草叶上,洇出一小片深绿。他试着松开手,这次没有吸力了,掌心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像被根须的倒刺轻轻刮过。
“林阿姨,你看。”小虎蹲下身,指着脚边的草。那些新冒出来的绿芽底下,灰粉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被青草的根须缠成了一团,像裹着层灰色的壳。他用手指戳了戳,灰壳裂开道缝,里面有细碎的东西在动——不是之前的白虫子,是更细小的、近乎透明的线头,正顺着草根往泥土里钻。
林岚没说话,只是从地上拔起一棵草。草根很长,末端带着黑褐色的泥,泥里混着些发亮的纤维,像极了之前血管状物体表面的膜。她把草根凑到鼻尖闻了闻,草木的清香里,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味,和黑墙中心绿雾散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远处的孩子们还在跑,笑声清脆得像风铃。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摔倒了,趴在草地上,半天没起来。林岚注意到,她摔倒的地方,草叶迅速蔫了下去,变成灰黄色,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水分。小姑娘爬起来时,裤腿上沾着些黑色的粉末,拍掉时,粉末飘到空中,被风吹着,竟朝着他们的方向飘来。
“屏住气。”林岚把念念往上托了托,用袖子捂住他的口鼻。小虎也学着她的样子,可那些粉末太细了,还是有一点钻进了鼻腔,带来一阵尖锐的痒意,像有虫子在里面爬。
他们走到那片开着花的地方时,才发现那些花有点不对劲。花瓣是半透明的,像用冻住的血做的,花心深处有个小小的黑点,仔细看,竟是只蜷缩的虫子腿。有风吹过,花瓣簌簌作响,不是自然的摇曳,更像是里面有东西在挣扎着想要出来。
“林阿姨,他们不说话。”小虎突然拉了拉她的衣角。那些在树下笑的大人,脸上的表情很僵硬,嘴角咧开的弧度都一样,眼神是空的,像蒙着层白膜。有个穿蓝布衫的男人正弯腰系鞋带,手指反复在鞋带上绕圈,动作机械得像个提线木偶,鞋带早就系好了,他却停不下来。
林岚的目光落在那些树上。树干很粗,树皮是青灰色的,上面布满了细密的纹路,和之前巨伞植物收拢后的肉柱一模一样。有片叶子落下来,飘到她脚边,叶背朝上,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孔洞,每个孔洞里都嵌着一粒灰白色的颗粒——是之前那些白虫子的卵。
念念突然开始哭闹,小手指着自己的脖子,嘴里含糊地喊着“疼”。林岚解开他的衣领,发现那片叶子状的印记变红了,像被火烧过一样,印记边缘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蠕动,形状像条细小的根须,正往他的锁骨方向爬。
“嗬嗬——”
身后传来奇怪的声音。林岚猛地回头,看见刚才那个摔倒的小姑娘正站在他们身后,离得不到三步远。她的脸白得像纸,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角挂着丝黑色的黏液。她刚才摔倒的地方,草已经全枯了,露出底下黑褐色的土,土里钻出几根银色的丝线,正顺着她的鞋底往上爬。
“花……要开了……”小姑娘的声音很嘶哑,舌头伸出来时,舌尖缺了一小块,伤口处爬着两只细小的白虫子。她抬起手,掌心赫然有个红色的印记,和念念后颈的一模一样,只是形状像朵没开的花苞。
小虎手里的铁皮火车突然发烫,烫得他差点扔出去。车斗里的嫩芽剧烈摇晃起来,深红色的叶片开始卷曲,银色纹路里的清水变成了暗红色,像在流血。他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腕上,那些被根须扎过的红痕正慢慢变深,连成一片,像条正在生长的血管。
地面开始轻微地颤动,不是之前那种血管搏动的节奏,而是更密集、更急促的震动,像有无数只虫子正在地下挖洞。他们脚下的青草突然往下陷,露出底下半透明的膜,膜里挤满了白虫子,正在疯狂地啃噬着草根,膜的另一边,隐约能看见无数根绿色的根须正在迅速蔓延,像一张网,正从四面八方朝他们收紧。
远处黑墙消失的地方,天空慢慢变暗,不是乌云密布,而是有深褐色的雾正在重新聚集,像被打碎的镜子重新拼合。那些机械的笑声和哭声突然停了,所有的人都转过身,朝着雾来的方向走去,脚步一致,像被无形的线牵着。那个穿蓝布衫的男人还在系鞋带,只是这次,他的手指深深掐进了自己的脚踝,血顺着裤腿流下来,滴在地上,立刻被土里钻出的丝线吸了进去。
“走!”林岚背起念念,拽着小虎就往回跑。可没跑几步,就被脚下突然冒出来的银色丝线缠住了脚踝。丝线很细,却异常坚韧,勒进肉里,传来火烧火燎的疼。她低头看,丝线的另一端钻进土里,和那些绿色的根须缠在了一起,正往她的骨头里钻。
小虎的铁皮火车“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车斗里的嫩芽已经完全枯萎,变成了黑色,像根烧焦的柴火。他眼睁睁看着那些绿色的根须顺着嫩芽的根须爬上车斗,把铁皮都蚀出了一个个小洞,洞里钻出的白虫子,正顺着他的裤腿往上爬。
念念在后颈上抓出了血,哭声越来越弱,呼吸变得像之前一样轻,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林岚能感觉到,他后颈那片印记下的根须,已经爬到了她的背上,隔着衣服,传来一阵黏腻的冰凉。
深褐色的雾越来越近了,带着甜腥味,像熬糊的糖浆,又开始黏在睫毛上。林岚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曾经充满阳光的土地,那些树正在扭曲,花朵炸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虫子,孩子们和大人们的身体正在变软,像融化的蜡,慢慢融进黑褐色的土里,只留下那些红色的印记,像开在土里的花。
她知道,他们没能走出末世。
那些新生的绿色,从来都不是希望的伪装。
它们只是末世的另一种样子,是用无数根须和虫子,在废墟上织出的、更精致的牢笼。而他们,从踏入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了笼里的养料。
丝线勒得更紧了,已经能感觉到骨头在咯吱作响。林岚看着小虎被虫子爬满的手背,看着念念渐渐闭上的眼睛,突然想起那粒空了的种子壳。
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光。
那道炸开的白光,不过是虫子破壳时,最后的挣扎。
深褐色的雾彻底淹没他们时,林岚仿佛又听见了黑墙里的哭嚎,只是这次,那声音里混进了她自己的,小虎的,还有念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