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墙压得更低了。
灰雾被染成了深褐色,像熬糊的糖浆,黏在睫毛上能拉出细韧的丝。林岚每走一步,肺里都像塞着团浸了煤油的棉絮,咳出来的气带着铁锈味,在嘴边凝成淡红色的雾珠,落地时“滋”地一声,在灰粉里蚀出个针尖大的坑。
念念趴在她背上,呼吸轻得像片羽毛。他后颈的皮肤下鼓起了个小小的包,青黑色的,像有颗豆子在里面慢慢滚动。林岚用手背碰过一次,那包是烫的,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底下的搏动,和远处血管状物体的频率一模一样。
小虎攥着铁皮火车,指缝里渗出血珠。车斗里的嫩芽已经长到半尺高,深红色的叶片完全展开,银色纹路像活过来似的,在叶面上缓缓流动。昨夜开始,这嫩芽就带着股奇怪的吸力,小虎的掌心被吸得发红,像是有根无形的线,一头拴着芽根,一头扎进他手腕的血管里。
“林阿姨,它在喝我的血。”小虎的声音发颤,却没松手。他试过掰开手指,可那吸力突然变得像铁钳,疼得他差点叫出声——就像那些金属架子上的丝线,看着细弱,实则能缠住骨头。
林岚停下脚,往北方瞥了一眼。黑墙的边缘在蠕动,不是整体推进,而是像有无数只灰白色的手在往前扒拉,每扒一下,就有片灰雾被扯碎,露出后面更深的黑暗。那些血管状的东西更粗了,暗红色的液体流速加快,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像刚剖开的动物内脏。
“忍着。”她从口袋里摸出块干硬的饼,掰了半块塞给小虎,“它要活,你就得让它吸。”
这话说得像石头,砸在小虎心上。他咬了口饼,饼渣剌得喉咙生疼。他想起昨天埋嫩芽的黑土,夜里似乎有细碎的响动,像有虫子从土里钻出来。今早扒开灰粉时,那片黑土变成了紫黑色,用铁锨戳一下,能听见“啵”的一声,像戳破了泡在脓水里的肉。
他们往前走了没多远,脚下的灰粉突然变软了。
林岚踩空的瞬间,铁锨猛地插进地里,才没整个人陷下去。她低头看,灰粉底下不是黑泥,也不是硬土,而是层半透明的膜,像冻住的蛋清,裹着密密麻麻的白色颗粒。用铁锨挑破一点,膜里的颗粒突然动了——是些米粒大的虫子,身体是半透明的白,头却是黑的,像顶着颗碎煤渣,正顺着破口往外爬。
“别碰!”林岚把小虎往后拽。她看见那些虫子落在灰粉上,几秒钟就长大了一圈,黑脑袋裂开道缝,露出里面细得像头发丝的牙。有只虫子爬得慢了点,被后面的同类啃了半截,断口处流出的不是血,是和黑墙边缘一样的深褐色黏液。
他们只能踩着血管状物体的间隙往前走。这些“血管”表面覆盖着层滑腻的膜,踩上去像踩在刚剥壳的肥肉上,时不时有液体从膜的褶皱里渗出来,滴在地上,立刻腾起白烟。
走在最前面的那根血管突然“噗”地炸开了。
暗红色的液体喷了林岚满脸,她下意识地闭眼,却闻到股熟悉的甜腥味——和黑水里的黏液一样。等她抹掉脸上的液体,才发现炸开的血管里没有血肉,只有一团缠成乱麻的银色丝线,和嫩芽叶片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那些丝线落地后,像蛇似的扭动起来,迅速钻进灰粉里。被丝线钻过的地方,灰粉开始变黑,几秒钟就变成了和之前黑泥一样的质地,甚至能看见细小的骨头碴从黑泥里冒出来。
“它们在造新的地。”小虎的声音发紧。他看见不远处,有根血管正在慢慢鼓胀,表面的膜越来越薄,隐约能看见里面缠绕的丝线在蠕动。
林岚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往侧面一拽。
就在他们躲开的瞬间,那根鼓胀的血管炸开了。这次喷出来的不是液体,是数十根银色丝线,像标枪似的扎进刚才他们站的地方,丝线顶端的尖刺上,还挂着几缕灰白色的纤维——是之前那片“肉毯”的碎屑。
“它们在清理路障。”林岚的声音发沉。她往巨伞植物的方向看,那些展开的叶片正在收缩,像被人攥住的拳头,叶片上的“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地上裂开时,里面蜷缩的人影动了。
不是抽搐,是真的在动。
有个“泪珠”落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绿色汁液溅了小虎一裤腿。他低头看,那裂开的“泪珠”里,蜷缩的人影慢慢舒展——是个孩子,顶多四五岁,穿着件褪色的红肚兜。可他的皮肤是半透明的白,肚子上有个洞,洞里塞满了刚才那种米粒大的白虫子,正从洞口往外爬。
“哇——”孩子突然张开嘴,发出的却不是哭声,是和那些“东西”一样的嗬嗬声。他抬起头,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黑洞里爬出几只虫子,落在红肚兜上,瞬间啃出几个小洞。
小虎猛地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林岚的铁锨已经挥了出去。铁锨头劈在那孩子的脖子上,没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倒像是劈进了泡软的木头里,“噗”地陷进去半截。那孩子的身体晃了晃,从脖子的断口处涌出更多虫子,落在地上迅速长大,黑脑袋齐刷刷地转向他们。
“走!”林岚拽着小虎就跑,后背的念念突然抖了一下,后颈的包又鼓大了些,隔着衣服硌得她生疼。
他们跑到巨伞植物底下时,叶片已经完全收拢,变成了一根根纺锤状的肉柱,表面渗出黏腻的液体。那些血管状物体的搏动越来越快,地面震得人脚底板发麻,黑墙里的嗡鸣声再次拔高,这次不是诵经,是无数人在哭嚎,尖利得能刺破耳膜。
铁皮火车里的嫩芽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
银色纹路发出的光越来越亮,几乎要灼穿车斗。小虎感觉手腕的血管在发烫,像有团火顺着血管往心脏爬。他低头看,嫩芽的根须正从车斗底部钻出来,扎进他的掌心,根须上布满了细小的倒刺,和那些虫子的牙一模一样。
“它在……它在拉我!”小虎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前倾,朝着黑墙的中心。
林岚扑过去抱住他的腰,铁锨狠狠插进地里,试图稳住身形。可那股拉力大得惊人,像有台无形的绞车在前面拽,她的鞋底在血管膜上打滑,膝盖撞在“血管”上,被烫得钻心疼。
就在这时,念念突然抬起头。
他的眼睛变成了全黑的,没有眼白,像两颗嵌在脸上的煤球。他张开嘴,发出的不是声音,是股气流,吹在林岚后颈上,带着股甜腥的暖意。林岚猛地回头,看见念念后颈的包裂开了道缝,里面露出点暗红色的东西,像片蜷缩的小叶子。
“根……”念念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它们要扎根了。”
林岚顺着小虎被拉扯的方向看去——黑墙的中心裂开了道缝。
缝里没有黑暗,也没有光,只有一片涌动的绿色。不是嫩芽的红,是那种腐坏的、发黏的绿,像无数片烂叶子搅在一起,里面浮沉着无数双眼睛,黑的,白的,睁着的,闭着的,都在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铁皮火车里的嫩芽突然停止了拉扯。
它的叶片开始卷曲,银色纹路迅速变暗,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小虎的手腕一松,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看见嫩芽的根须从他掌心拔出来,断口处渗出淡绿色的汁液,滴在地上,瞬间被灰粉吞噬。
“它……它要死了?”小虎的声音发颤。
林岚没回答。她看见黑墙中心的绿雾里,慢慢浮起一根巨大的根须。
那根须像条绿色的巨蟒,表面布满了眼睛,每只眼睛里都映着他们三个的影子。根须顶端裂开个口,里面没有牙,只有一片细密的绒毛,像无数只小手,正缓缓地朝他们伸过来。
风里的甜腥味突然变成了草木的清香。
是那种春天刚发芽的青草味,干净得让人心慌。林岚低头,看见自己口袋里没埋进土里的那粒种子,不知什么时候破袋而出,正躺在她脚边的灰粉里。
种子裂开了。
不是长出嫩芽,是从里面钻出只半透明的虫子,和刚才见过的一样,黑脑袋,白身体,只是体型大了些。它抖了抖翅膀,突然飞起来,直勾勾地撞向那根绿色的巨蟒根须。
在撞上的瞬间,虫子炸开了。
没有声音,也没有汁液,只有一道极亮的白光,像根针,猛地扎进绿雾里。
黑墙的哭嚎声戛然而止。
巨蟒根须僵在半空,表面的眼睛一个个熄灭。黑墙边缘的蠕动停了,血管状物体的搏动慢了下来,暗红色的液体渐渐变成了透明的,像融化的冰。
林岚看着脚边的灰粉。
有新的东西从里面钻出来了。不是虫子,是细小的绿芽,嫩得能掐出水,顶着露珠,在深褐色的雾里闪着光。它们沿着血管状物体的缝隙往外冒,迅速连成一片,将灰粉和黑泥都染成了绿色。
小虎突然抓住她的手,指着黑墙中心。
绿雾正在散去。
雾后面不是末世的根源,也不是什么怪物,只是一片普通的土地。土地上长着树,开着花,有孩子在跑,有大人在笑,阳光是暖的,风是清的,像他们很久以前,在故事里听过的世界。
“那是……”小虎的声音发哑。
林岚的后颈突然一阵刺痛。她回头,看见念念后颈的包已经消失了,那里只留下个淡红色的印记,像片小小的叶子。念念的眼睛恢复了正常,正睁着乌溜溜的眸子,好奇地看着那片土地。
“是开始啊。”林岚轻声说。
她弯腰捡起那粒空了的种子壳,壳上还留着虫子爬过的痕迹。铁皮火车里的嫩芽重新挺直了腰,叶片上的银色纹路又亮了起来,只是这次,纹路里流动的不是光,是清澈的水。
远处的巨蟒根须开始腐烂,变成了黑色的泥土,新的绿芽正从里面钻出来。
林岚背起念念,拉着小虎,朝着那片有阳光的土地走去。
脚下的灰粉越来越少,新长的草缠住了她的裤脚,痒痒的。她知道,这或许不是结束。
那些虫子,那些根须,那些眼睛,它们只是换了种方式,藏进了这片新生的绿色里。就像末世从未离开,只是学会了伪装成希望的样子。
但至少现在,他们可以踩着青草往前走了。
哪怕每一步,都可能踩碎脚下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