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窑外的天始终是灰蒙蒙的，像被一块浸了油的破布蒙着。林岚数着步子往前走，每一步都陷在没过脚踝的黑泥里，拔出来时能听见丝线断裂似的轻响——是那些缠在骨头上的绿丝被扯断了，断口处渗出荧荧的光，很快又在风里凝成细小的冰粒。
念念趴在她背上，呼吸越来越弱，嘴唇上的痂掉了一层又结一层，露出底下鲜红的肉。小虎攥着铁皮火车，车斗里的嫩叶已经展开了第二片，叶片边缘泛着淡淡的金边，在昏暗的光线下像块碎镜子。
“林阿姨，我听见水响了。”小虎突然停下，侧着耳朵听。
林岚也停住了。风里除了那股甜腻的臭味，确实多了点别的声音，不是水流淌的哗啦声，倒像是无数根吸管插进水里的啜饮声，密密麻麻的，从北方的阴影里渗出来。
他们往前走了大约半个时辰，黑泥里的骨头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灰白色的粉末，踩上去像踩在烧过的灰烬里，能扬起细小的烟尘。那些烟尘落在皮肤上，带着针尖似的刺痛感。
“那是什么？”小虎指着前方。
林岚眯起眼，看见灰雾里立着些奇怪的东西。走近了才发现，是一排排扭曲的金属架子，像是曾经的高压电塔，却被某种力量拧成了麻花状，塔身缠着厚厚的绿褐色苔藓，苔藓底下不时有光斑闪烁，像有东西在里面蠕动。
架子之间缠着银色的丝线，细得像蜘蛛丝，却异常坚韧。林岚用铁锨挑了一下，丝线没断，反而弹了回来，上面沾着的灰粉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泛着金属光泽的内里。
“小心别碰。”她把孩子们往旁边拉了拉，眼角的余光瞥见丝线上挂着些零碎的东西——半只布鞋，一块染血的衣角，还有个小小的、已经褪色的红气球碎片。
穿过架子林时，那啜饮声越来越清晰了，还夹杂着一种黏腻的、像是皮肉摩擦的声音。林岚突然捂住鼻子，那股甜腻的臭味里混进了新的气息，是铁锈和腐烂的混合体，浓得化不开，吸进肺里像吞了口滚烫的铁水。
前方的灰雾裂开一道缝，露出一片黑沉沉的水域。
那不是河，也不是湖。水面像一块凝固的沥青，泛着油亮的光泽，时不时鼓起一个巨大的气泡，炸开时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带着腥气的黑色黏液，落在地上能腐蚀出滋滋作响的小坑。
水边站着些“东西”。
林岚第一次看见如此诡异的景象——它们有着人的轮廓，却比正常人高大两倍，四肢像被拉长的橡胶，皮肤是半透明的灰白色，能看见底下青黑色的血管在缓缓蠕动。它们低着头，脸埋在黑水里，发出那种令人牙酸的啜饮声，后背的皮肤下有东西在起伏，像是有第二颗心脏在跳动。
“种子……”念念突然喃喃道。
林岚低头，看见他手心的种子已经长成了一小截嫩芽，芽尖是诡异的深红色，正朝着黑水的方向微微颤动。小虎掌心里的嫩芽也一样，连她自己口袋里那粒没种下的种子，都在布料下硌得生疼，像是要破袋而出。
就在这时，一个“东西”猛地抬起头。
它没有脸，原本该是五官的地方只有几个黑洞，黑洞里淌出和黑水一样的黏液。它的脖子以一个违背常理的角度扭曲着，转向林岚他们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其他“东西”也跟着抬起头，密密麻麻的黑洞齐刷刷地转过来，水面开始剧烈地翻腾，鼓起的气泡越来越大，炸开时溅起的黏液落在金属架子上，瞬间就腐蚀出一个个深坑。
“跑！”林岚拽起小虎，背着念念转身就跑。
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像有巨石在地上拖动。她不敢回头，只听见那黏腻的摩擦声越来越近，还有丝线被扯断的噼啪声。铁皮火车从小虎怀里掉了出来，滚落在灰粉里，车斗里的嫩叶在落地的瞬间突然舒展，发出一道微弱的金光，将追来的阴影挡了一下。
“捡起来！”林岚喊道。
小虎扑倒在地，一把抓住火车，手指被滚烫的车身烫得通红。他爬起来时，看见那些“东西”的四肢正在拉长，像橡皮筋一样越过金属架子，灰白色的皮肤下鼓起一个个包，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他们拼命地往前跑，直到那脚步声和啜饮声被甩在身后，才敢躲进一个倒塌的水泥管里。
水泥管里积着厚厚的灰粉，林岚用铁锨扒开一层，露出底下湿润的黑土。她把小虎和念念手心的嫩芽小心翼翼地埋进去，又把自己那粒种子也埋了进去。
“为什么它们要往那边长？”小虎喘着气问，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林岚看着水泥管外翻滚的灰雾，北方的阴影已经变成了实质性的黑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南压。她想起那个往南逃的女人说的话——河都变成了脓水。
“不知道。”她低声说，“但它们要长，我们就得让它们长。”
夜里，水泥管外传来了新的声音。不是脚步声，也不是啜饮声，而是一种低沉的、像是无数人在同时诵经的嗡鸣声，从黑墙的方向传来，震得水泥管都在微微发颤。
林岚握着铁锨，睁着眼睛到天亮。
第二天清晨，他们发现埋在土里的嫩芽长大了不少，深红色的芽尖已经变成了小小的叶片，叶片上布满了细密的银色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闪闪发亮。更奇怪的是，水泥管外的灰粉似乎在避开这些嫩芽，形成了一圈半尺宽的空白地带。
“它们怕这个。”小虎惊喜地说。
林岚没说话，她看见远处的金属架子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蠕动的灰白色“肉毯”，正缓慢地往南蔓延，所过之处，黑泥和骨头都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她把嫩芽挖出来，用碎布小心地包好，塞进铁皮火车的车斗里。然后她背起念念，拉着小虎，继续往北走。
这次，他们不再沿着黑水的边缘，而是朝着那片黑墙的中心走去。嗡鸣声越来越响，空气里的臭味已经浓得像化不开的糖浆，吸进肺里能尝到甜腥的味道。
走了大约半天，他们看见黑墙底下有无数根巨大的、类似血管的东西插进地里，血管里流淌着暗红色的液体，每一次搏动，都让地面微微震颤。血管之间，长着和他们种下的嫩芽相似的植物，但这些植物异常高大，叶片像展开的巨伞，深红色的叶片上，挂着一串串透明的、像是泪珠的东西。
“是水。”小虎指着那些“泪珠”。
林岚却皱起了眉。她看见那些“泪珠”里，包裹着细小的、蜷缩的人影。
就在这时，铁皮火车里的嫩芽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叶片上的银色纹路发出刺眼的光。远处的巨伞植物像是受到了召唤，叶片开始朝着他们的方向转动，那些包裹着人影的“泪珠”纷纷坠落，砸在地上，裂开时溅出的不是水，而是带着血丝的绿色汁液。
黑墙里的嗡鸣声突然拔高，变成了尖锐的呼啸。林岚抬头，看见阴影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升起，不是实体，而是一团扭曲的光，像无数根发光的丝线缠绕在一起，朝着天空缓慢地舒展。
“抓紧我。”她把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铁锨在手里攥得快要断裂。
她知道，他们终于走到了终点，也或许，是另一个开始。那些攥在手心的种子，那些拼命扎根的嫩芽，从来都不是希望的象征。
它们只是路标，指引着所有活物，走向这场末世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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